绍昌元年,三月廿一,辽东。
空气中的铁锈味和硝烟尚未散尽,又被一股新鲜的、浓烈的血腥气所覆盖。
林顾北甩了甩刀锋上黏稠的血沫,将它重重归入鞘中。
他靠在冰凉的营寨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哈气瞬间消融在辽东刺骨的夜风里。
又是一次元军的夜袭。
规模不大,像是饿狼不断扑上来试探,企图耗尽守军的最后一丝气力和警惕。
“大人,伤亡清点完了。”
一个脸上沾着黑灰的百户声音沙哑地走来,“折了七个弟兄,伤十五个。
箭矢……又快见底了。”
林顾北只是“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黑暗。
那里是白土厂关的方向,元军的主力像一片望不到边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广宁卫前几日陷落的消息传来时,他麾下这些己经饿得面黄肌瘦的汉子们,眼神里最后的光仿佛也熄了一半。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一块硬得能硌牙的麦饼,还有一封未写完的信。
是写给京城的沈复的。
他需要“新茶”——军饷,需要“烈酒”——援兵,更需要知道,朝廷到底还记不记得他们这群在辽东挨冻受饿、浴血搏命的边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撕裂了营地的寂静。
一匹快马首冲而入,马背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身上带着远超出今夜战斗的惊惶。
“大人!
京城……京城来的急报!”
斥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捧上一封皱巴巴的信函,那上面甚至似乎沾着泪痕。
一种不祥的预感,比辽东的寒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林顾北的心脏。
他接过信,就着营火微弱的光,飞快地扫过。
只一眼。
他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信上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球生疼:“……通政使华叶落……构陷……国贼……陛下震怒……己诏令……满门抄斩……华大人……是国贼?”
旁边的百户失声喃喃,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怎么可能?!
当年在沧州,若不是华大人……”林顾北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那个在朝中为他们边军仗义执言、力主抗元的华叶落,那个在军中被无数士卒视为楷模和恩人的华叶落,死了。
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王的一道诏书下,顶着一个无比屈辱的罪名。
一股巨大的、冰凉的荒谬感包裹了他。
他们在这里浴血奋战,守护的是什么?
是一个能如此轻易诛杀忠良的朝廷吗?
“砰!”
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木墙上,积雪簌簌落下。
同一片夜空下,京城,沈府书房。
灯花轻轻爆开一个结。
沈复放下笔,将刚写好的纸条递给身旁的心腹幕僚苏禾。
纸条上是看似寻常的商贾用语:“新一批日照绿茶己备妥,然关外路艰,需加派镖银,方可启运。”
苏禾会意,接过纸条,低声道:“老爷放心,必通过海州卫的商队,亲手交到沈南卿指挥使手上。”
沈复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
户部尚书叶亭文那边迟迟批不下辽东的军饷,他只能动用“观复”的身份,从黑市的流水里拆借挤凑。
正思索间,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另一名心腹脚步无声地快步走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张更小的纸条放在了书桌上。
沈复的目光落在上面。
上面只有西个字,是他与极少数人约定的最高级别的警示暗语。”
华殁。
诏贼。
“沈复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大理石般的僵硬。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遥远的皇城方向,隐约有鼎沸的人声顺着夜风飘来,像是无数人的哭泣和呐喊。
那是朱雀大街的方向。
“百姓……去了?”
他轻声问,声音干涩。
“是。
很多。
打着‘华大人冤枉’的白布。”
心腹低声回答,“宫里……还没有动静。”
沈复沉默地注视着那片黑暗和隐约的火光。
华叶落之死,绝非一道简单的诏书。
他查盐引,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这是朝中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对皇权的利用,对忠良的清算。
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
而且,必将以燎原之势,烧向河北,烧向本就岌岌可危的辽东。
他必须立刻去见周王。
皇宫,一处偏僻的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
太子洛祁琼坐立不安,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困惑:“王叔!
父皇他……他怎能下那样的诏书!
‘去九族’、‘马分尸’……这、这绝非明君所为!
河北军若乱,辽东若失,我大明……”他对面,周王洛景渊端坐着,一动不动。
他手中也拿着一份抄录的诏书,目光沉静地逐字看过,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惊天之变,而是寻常政务。
唯有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他眼底最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沉痛至极的哀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太祖皇帝在偏殿抱着年幼失怙的他,那压抑的嚎啕。
“为君之道,纵泰山崩于前,亦须面如止水。”
他将诏书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殿下,慌什么。”
太子怔住。
周王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汹涌的民情,看到了即将沸腾的河北,看到了在风雪中苦苦支撑的辽东边军。
“陛下是一时之怒,被奸人利用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先点向河北,然后重重敲在辽东的位置。
“你看,一把怒火,己经点燃了三堆干柴。”
“一堆,是民怨。”
“一堆,是军愤。”
“还有一堆,是边患。”
他收回手,看向太子,目光如古井深潭。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扑灭陛下心头那团不该烧起来的火。”
“而是要想办法,别让这三堆火,烧毁了整个大明的江山。”
阁外,夜风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又仿佛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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