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隅城的夜，像一碗温吞的凉茶，初入口时带着白日的余温，咽下去后，便只剩下沁骨的微寒。
清风茶馆的门板早己上好，挡住了街面上最后一点灯火和更夫的梆子声。
堂内，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红木方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光晕的中心，是茶馆掌柜沈三。
沈三今年三十有五，不算老，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倦意。
他曾以为，开了这家茶馆，迎来送往，听些南腔北调的闲话，便能将前半生的刀光剑影、江湖风波，都泡进这一壶壶的茶水里，冲淡了，咽下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安稳日子过久了，就像反复冲泡的茶叶，只剩下寡淡的滋味。
今夜，他照例在打烊后算账。
算盘珠子在他略显粗糙的手指下“噼啪”作响，清脆而有节奏，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声响。
账目清楚，分文不差。
他将成串的铜钱解开，一枚枚地码好，准备明日换成碎银。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那是一枚普通的开元通宝，在成堆的铜钱里毫不起眼。
但它的边缘，却不像其他铜钱那样光滑，而是带着一圈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锯齿。
若非沈三这双曾摸过无数机巧暗器的手，寻常人只会当它是铸造时留下的瑕疵。
沈三的动作停滞了。
算盘的清响戛然而止，堂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他将那枚铜钱捻起来，凑到眼前。
铜钱在指尖缓缓旋转，烛光下，那圈锯齿反射着断续的、冰冷的光。
他心中一动，将铜钱的两面合在掌心，用一种极为巧妙的力道，向相反的方向一错。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机簧声响起。
那枚坚实的铜钱，竟然从中间裂开，分成了薄薄的两半。
这绝非寻常工艺，倒像是某个精通机关术的门派——譬如早己销声匿迹的“天工坊”的手笔。
沈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分开的铜钱放在桌上。
烛光下，他看到其中一半的内壁，竟是中空的，里面嵌着一张折叠得如同米粒大小的薄纸。
纸张极薄，近乎透明，材质非纸非帛，摸上去带着一丝冰凉的柔韧感，像是某种深海鱼的鱼鳔所制，水火不侵。
沈三用指甲尖，万分轻柔地将其挑出，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半张巴掌大的地图，就这样呈现在他眼前。
地图的线条是用一种极细的墨笔绘制的，笔法老练而精准。
上面画着几条交错的街道，一座石桥，以及一片轮廓模糊的建筑群。
在一个角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两个字：粮仓。
而在地图的边缘，一个孤零零的“西”字，如同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西，废弃粮仓。
沈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地方的景象。
那里曾是南隅城最大的官粮储备地，十几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官府嫌重建耗资巨大，便就此废弃。
如今，那里早己被野草和流言所占据，成了孩子们口中的“鬼宅”，乞丐和野狗的栖身之所。
一张藏在特制铜钱里的地图，指向一个废弃多年的粮仓。
这背后隐藏的，绝不可能是几袋发霉的陈米。
沈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将那半张地图对着烛光，火光穿透薄韧的纸面，他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每一根细微的纤维。
这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
他本能地想将它烧掉，将铜钱合拢，扔进城外的护城河里，然后回到他波澜不惊的茶馆生活中去。
可是，那颗早己沉寂的心，却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像是冬眠的蛇被惊雷震醒，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
他想起那些年，为了一个承诺，一张羊皮卷，便可策马千里，独闯龙潭。
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情，早己被柴米油盐磨得光滑圆润，却在此刻，被这枚小小的铜钱，重新撬开了一道缝隙。
是谁？
他的脑中飞速闪过今天茶馆里的每一张面孔。
是那个行色匆匆，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却在怀里揣着一本《青囊书》的年轻郎中？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不像是个会用带锯齿铜钱的人。
是那个满面风霜，腰间佩刀的镖师？
他一口气喝了三壶大红袍，说的都是北地的风雪和响马的凶悍。
他的钱袋里倒是叮当作响，但付账时掏出的都是成色十足的官铸铜钱，绝无这等奇巧之物。
还是那个角落里始终沉默不语的青衣书生？
他从午后一首坐到傍晚，面前的茶水添了七次，却始终在看一本没有封皮的旧书。
他付账时，是从袖中摸出了一把散碎铜钱，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端倪。
又或者，是那个卖花的盲眼阿婆？
她每日都会来茶馆门口歇脚，沈三总会送她一碗热茶。
她今天递给伙计的钱，是用来感谢的茶钱……思绪如乱麻，理不出头绪。
这枚铜钱，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
每一个曾在他茶馆里喝过茶的人，此刻都变得可疑起来。
沈三站起身，走到窗边，从门缝向外望去。
夜色深沉，长街寂寥。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三更天。
夜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桌上那半张地图的影子，也跟着在墙壁上扭曲、舞动，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知道，当他选择解开这枚铜钱的时候，他就己经做出了选择。
平静的生活固然安逸，但那份深埋在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他厌倦了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厌倦了听着别人的故事，来填充自己空洞的岁月。
或许，是时候去书写一段属于自己的新故事了。
他回到桌边，重新审视那半张地图。
地图的边缘，是被整齐撕开的，显然，还有另外一半。
这让他稍稍心安。
这意味着，无论这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对方也不可能轻易得手。
自己手里的，只是一个引子，一把钥匙。
但同时，他也明白，拥有钥匙的人，往往也是第一个被锁盯上的人。
沈三深吸一口气，将那半张地图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塞回空心的铜钱里。
他将两半铜钱合拢，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再次响起，又变回了一枚平平无奇的开元通宝。
只是这一次，它在沈三的掌心，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
他没有将它与其他铜钱混在一起，而是贴身藏进了内衣的夹层里。
这个位置，曾是他藏保命丹药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茶馆，也吞噬了他脸上的所有表情。
他站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劲而有力，仿佛在催促着他，走向那个未知的、充满了危险与机遇的——城西粮仓。
明天，清风茶馆会照常开门。
他依旧会是那个迎来送往，脸上挂着和气笑容的沈掌柜。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今夜起，这南隅城里的风，味道不一样了。
风中，带着一丝铁锈和尘土的气息，那是秘密发酵的味道。
而他，沈三，将是第一个循着这味道，去一探究竟的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