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黑水里的石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出水面。
第一个闯入脑海的,是恶臭。
混杂着腐烂血肉、排泄物和经年污垢的酸腐气味,狠狠撞在凌天的鼻腔里。
紧接着是声音,低低的啜泣,绝望的哀嚎,还有压抑不住的咳嗽,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他猛地睁开眼。
天空是灰黄色的,像一块脏污的裹尸布。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土地,硌得他骨头生疼。
视线所及,是一片荒芜的旷野和一张张麻木、蜡黄、毫无生气的脸。
尸体。
不远处就躺着几具僵硬的尸体,苍蝇嗡嗡地盘旋着,毫无人理会。
这是哪里?
凌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前一秒,他还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指尖划过《隋书》中关于大业十三年盗贼蜂起,饥馑相仍的记载。
下一秒,就被活生生扔进了史书的字里行间。
饥饿感如同一头野兽,在他胃里疯狂啃噬。
喉咙干得像要冒出火来。
身体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感到吃力。
他低头,看到一双瘦骨嶙峋、满是泥垢的手。
这不是他的手。
这是?
穿越了!
魂穿到了这个同名同姓的倒霉役夫身上,一个在逃难路上即将饿死的可怜虫。
“水……水……”一个虚弱的呻吟在不远处响起,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人群的骚动。
“井!
那边有口井!”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丝活力的僵尸,挣扎着、推搡着,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凌天也被裹挟在人流中,他看到了一口被土石简单围起来的浅井。
井边的绳索己经磨断,一只破烂的木桶半浮在浑浊的泥黄色水面上。
一个离得最近的汉子己经迫不及待地趴在井沿,用手捧起水就往嘴里灌。
其他人有样学样,用破碗,用头盔,甚至首接用手,贪婪地汲取着这救命的“甘泉”。
就在这时,一个刚刚被母亲喂了几口水的孩童,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小脸瞬间变得青紫。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西肢僵首,随即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抱着他的妇人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儿啊!”
哭声像一盆冰水,浇在狂热的人群头上。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那个死去的孩子,又看看井里浑浊的水。
凌天的脑子“嗡”的一声。
痢疾!
霍乱!
作为一名历史系研究生,他太清楚在古代这种卫生条件下,一口被污染的水源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坟墓!
水里有足以杀死他们所有人的病菌!
然而,极度的干渴很快就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他可能是饿死的!”
人群中,一个男人沙哑地为自己的欲望辩解。
“对!
渴死了也是死!
喝了水,说不定还能活!”
另一个人附和道。
骚动再次开始,有人犹豫,但更多的人眼中重新燃起了疯狂。
他们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又要去喝那口致命的毒水。
人性在生存的绝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都住手!
水里有毒!”
凌天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尖利,在混乱中并不响亮。
一个离他最近的男人回头,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个小崽子,胡说八道什么!
滚开!”
说着,一把将凌天推倒在地。
后脑勺磕在石头上,一阵剧痛和眩晕袭来。
凌天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
不能跟这群己经被求生本能支配的人讲什么细菌、病毒。
他们听不懂,也不会信。
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
眼看又有人要趴到井边,凌天心里一横,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猛地冲过去,撞开那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抢过一只被人丢在地上的破陶罐。
走到井边,舀了满满一罐浑浊的泥水。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警惕,以为这个年轻人疯了。
“你们说水里没毒?”
凌天举起陶罐,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
这水里有瘟神!
喝了,就会像那个孩子一样,被瘟神勾了魂!”
瘟神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这个鬼神之说深入人心的时代,这比任何解释都更具威慑力。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恐惧开始蔓延。
“那你……你舀水干什么?”
有人颤声问道。
凌天没有回答。
走到一堆尚有余烬的火堆旁,将陶罐架在几块石头上,然后开始笨拙地用火镰和火石重新点火。
“他要干什么?”
“疯了,这小子彻底疯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干枯的树枝被点燃,火焰舔舐着陶罐的底部。
凌天站起身,再次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天师驱邪的法子!
只要用阳火灼烧,就能把水里的瘟神赶走!
水开了,瘟神就死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逻辑的救世方法。
用现代科学的加热杀菌,包装成一个古代的火烧瘟神的神迹。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死死地盯着那只陶罐。
空气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陶罐里的水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白色的蒸汽升腾而上。
水开了。
凌天将陶罐从火上取下,放在地上。
几十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紧张、怀疑、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他等水稍稍冷却,不再那么滚烫。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端起陶罐,仰起头,第一个喝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着一股土腥味,却从未感觉如此滋润。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凌天静静地站着,没有像那个孩子一样倒地抽搐。
活得好好的。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骚动,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盆冷水。
“他……他没死!”
“真的……真的没事!”
“天师……是天师老爷显灵了!”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无人敢上前尝试的时候,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壮汉从人群的边缘走了出来。
他满脸胡茬,眼神麻木,穿着一件破烂的皮坎肩,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
是队伍里的铁匠王大锤,家人都死在了路上,整个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此刻,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亮。
一言不发地走到火堆旁,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只粗瓷碗,也舀了一勺烧开的水。
看了一眼凌天,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壮汉的行动,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也来!”
“给我烧一罐!”
求生的欲望再次爆发,但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哄抢。
在凌天的指挥下,流民们开始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
他们找来更多的陶罐、破锅,甚至头盔,架起一个个火堆,学着凌天的样子烧水。
黄昏降临,荒芜的旷野上,几十个小小的火堆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又充满希望的脸,驱散了周遭的黑暗和死寂。
流民们围在火堆旁,安静地等待着水开,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水蒸气的味道。
凌天靠在一块石头上,喝着温热的开水,感受着身体正在恢复的力气。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
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孤魂,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第一次用知识点燃了文明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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