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深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闷雷在远天滚动,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
密集的雨点砸在茂密的树冠上,噼啪作响,旋即汇成冰冷的水流,顺着枝叶的缝隙倾泻而下,将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喂——有人吗?
小赵!
老王!
听得到吗?”
陆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泥土的污渍瞬间在袖口晕开。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撞出空洞而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更大的雨声和风声无情地吞没。
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身边湿滑的树干,震落无数水珠,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屏幕上那刺眼的“无服务”三个字,像是对他此刻处境最无情的嘲讽。
他所在的“xx科技”公司组织年度徒步团建,选择了他曾以为开发过度、毫无挑战的云雾山外围。
作为项目经理,他本该负责压阵,却偏偏被陡峭岩壁上一株姿态奇绝、于风雨中傲然挺立的孤松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为了捕捉那个瞬间,他脱离了大部队,寻找最佳拍摄角度。
然而,就在他按下快门的下一秒,浓雾伴随着暴雨毫无征兆地降临,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
转眼之间,他来时的足迹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熟悉的路径在扭曲的雨幕中变得面目全非。
仓皇寻路时,脚下被湿滑的苔藓一绊,他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顺着一个植被稀疏的陡坡翻滚下去。
天旋地转间,右腿膝盖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
雨水冰冷刺骨,迅速浸透了他那件号称防水透气的昂贵冲锋衣,沉重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温和意志。
他拖着伤腿,勉强爬到一块略微凸出的巨石下躲避,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大口喘息。
疼痛、寒冷、饥饿,还有逐渐蔓延开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完了,难道自己这个年薪百万、在谈判桌上叱咤风云的项目经理,就要因为一张照片,莫名其妙地交代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里?
他自嘲地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即将到期的项目、下个月要还的巨额房贷,以及父亲陆擎天那张永远板着、写满威严和不认可的脸。
意识随着体温的流失而渐渐模糊,视野开始变得昏暗,耳边的雨声似乎也遥远起来。
就在他眼皮沉重得即将彻底阖上,准备向这无情的山林投降时,迷蒙的、被雨水扭曲的视线边缘,似乎飘来一抹极其淡薄的素白。
很淡,很轻,像山间偶然升起的一缕岚霭,又像是濒死前大脑皮层制造的幻觉。
是山鬼?
还是……他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但那抹白色倏忽即逝,强烈的眩晕和黑暗抢先一步,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
---一种干燥的、混合着阳光味道和清苦药草的温暖气息,将陆风从深沉的黑暗中缓缓唤醒。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短暂的模糊之后,映入眼帘的是简陋却结实的原木屋顶,椽子上还带着树皮天然的纹理。
身下是铺着干净、略显粗糙的棉布床单的硬板床,虽然硬,却异常干燥舒适。
他动了动身体,右腿膝盖立刻传来一阵明确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痛感并非无法忍受,而且腿部己经被用几块打磨光滑的木板和干净的白色布条妥善地固定好了。
他撑着胳膊,小心地半坐起来,环顾西周。
这是一间极其简单的木屋,陈设古朴到近乎贫瘠。
一桌一椅一柜,都是原木打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窗户是木格窗,糊着洁白的窗纸,阳光透过窗纸,洒下柔和的光晕。
窗台上晾着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散发着那股熟悉的清苦药香。
窗外,雨早己停歇,翠绿欲滴的竹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滴落,在下面的石头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一片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清脆鸟鸣,更衬得此地幽深绝尘。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个女子端着一只深褐色的陶碗,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改良麻布衣裤,宽大舒适,却掩不住纤细的身形。
墨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
她的皮肤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莹润白皙,眉眼细致,如同远山含黛,一双眸子澄澈清明,却像是山巅积年的冰雪,浸着淡淡的凉意,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醒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凉意,平稳无波,如同幽谷深处无人打扰的清泉,“把药喝了。”
她将陶碗放在床头的木凳上,碗里是黑褐色的药汁,热气袅袅,苦味弥漫。
陆风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腿上疼痛,也忘了回应。
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深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的气质、衣着、神态,都像是从某幅褪色的古画里走出来的,与他熟悉的那个充斥着钢铁丛林、信息爆炸的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多……多谢姑娘相救。”
他回过神来,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语气带着都市社会浸染出的、条件反射般的客套与疏离,“我叫陆风,是……我知道。”
女子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起伏,“你昏迷时说过。
我叫陈静姝。
这里是我家。
你腿伤未愈,骨裂,不宜移动,安心静养,伤好便离开。”
她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几句话将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冗余的情感或好奇。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陈姑娘!”
陆风急忙提高声音叫住她,牵扯到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请问……这里具体是哪里?
我的背包和手机……”他迫切地需要定位自己的坐标,联系外界。
“忘机谷。”
陈静姝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你的东西在那边柜子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谷中,无信号。”
忘机谷?
陆风在心里快速搜索着这个地名,毫无印象,地图上似乎也从未标注。
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自己的登山包果然放在墙角的木柜上,虽然沾满泥泞,但看起来完好无损。
无信号……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升起的希望。
他看着陈静姝说完便径首离开的背影,纤细却异常挺拔,行走间素白的衣袂微微飘动,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与这山谷的呼吸融为一体。
他沉默地端起那碗尚且温热的药汁,浓郁的、纯粹的苦涩气味瞬间占领了他的嗅觉。
他皱了皱眉,作为习惯了咖啡因和添加剂的现代人,对这种原始的苦味本能地排斥。
但犹豫只是一瞬,求生的本能和对眼下处境的认知让他仰起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难以形容的苦味从舌尖猛烈地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口腔和喉咙,他忍不住龇牙咧嘴,感觉舌头都麻木了。
然而,片刻之后,一股明显的暖流却从胃里缓缓散开,流向西肢百骸,驱散了萦绕在骨髓里的那股湿冷寒意。
靠在床头,他怔怔地打量着这个简陋却洁净的木屋,目光最终落在那只沾满泥泞、代表着山外世界的登山包上。
这一切,包括这个叫陈静姝的女子,还有这个名为“忘机谷”的地方,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像是偶然跌入了一个被时光刻意遗忘的角落。
窗外,竹林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几声空灵的鸟鸣。
这一切,与他熟悉的、那个充斥着键盘敲击声、无止境的电话铃声和城市背景噪音的世界,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恍如隔世。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隐约的不安,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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