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颜又梦见了那场大火。
凤仪宫的鲛绡帐幔被烈焰舔舐,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她徒劳地伸着手,望向宫门外那个越来越模糊的明黄身影——她的夫君,大周的皇帝陆寒江。
他站在那里,冷静地注视着她的葬身之地,任由苏贵妃依偎在他怀中,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娘娘,快走……”贴身宫女采月用最后的气力推了她一把,随即被掉落的梁柱吞噬。
窒息、灼痛、以及蚀骨的绝望……沈清颜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窗外,天光微熹。
不是凤仪宫,也不是阴曹地府。
这里是沈府,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兰草香气。
她重生了。
重生回十五岁,距离她及笄礼还有三个月,距离她被指婚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陆寒江,还有一年。
前世,她倾尽家族之力助他登基,最终换来的却是沈家满门抄斩,她这个皇后也被一场“意外”大火焚烧至死。
恨吗?
自然是恨的。
但历经生死,那恨意仿佛被淬炼过,沉在心底,不再轻易翻腾。
此刻占据她心头的,更多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荒谬。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那什么皇后凤位,什么帝王恩宠,都见鬼去吧。
这一世,她只想护住沈家满门,找个老实顺眼的郎君,过清净自在的小日子。
“小姐,您醒了么?
今日是初一,夫人吩咐了,要早些去大相国寺上香呢。”
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大相国寺?
沈清颜心头微动。
她记得,前世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大相国寺似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与那位刚刚回京、便己权倾朝野的新任国师卫珩有关。
洗漱更衣,坐上前往大相国寺的马车。
母亲一路还在絮叨着京中各家闺秀的趣事,言语间不乏对某些家世显赫、才华出众的公子的试探。
沈清颜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繁华的帝都,熟悉的朱楼碧瓦,车水马龙,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与前世有哪里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首到马车在大相国寺山门前停下,她扶着丫鬟的手走下马车,抬头望向那庄严肃穆的寺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让她瞬间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
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可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却不只是这些。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权贵及其家眷,他们的头顶、肩周,甚至整个身体周围,都萦绕着一层或浓或淡的黑色雾气!
那黑雾形态各异,有的如扭曲的人脸,有的如挣扎的触手,散发着一种让她极不舒服的、阴冷又暴戾的气息。
仅仅是看着,就让她心底发寒,隐隐作呕。
而另一些看起来普通的香客、街边的小贩,甚至寺门口扫地的老僧,身上则没有这种黑雾,或者只有极其稀薄的一丝。
这是……什么?
妖孽?
邪祟?
她惊恐地环顾西周,发现周围的人对此毫无所觉。
母亲还在整理衣冠,丫鬟好奇地看着路边卖绢花的小摊,护卫们警惕地注视着人群,但他们的目光,显然没有落在那些诡异的黑雾上。
只有她能看见!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颜下意识地转头,只见几个穿着宫中内侍服色的人,正簇拥着一位华服公子走来。
那公子年纪尚轻,面容也算英俊,但眉宇间一股骄横之气,周身缠绕的黑雾几乎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笼罩进去,那黑雾翻滚间,竟隐隐有血红色的光芒闪烁,带着强烈的怨愤与血腥味。
是齐王世子,陆铭。
京城有名的纨绔,前世没少欺男霸女,手上沾着数条人命。
沈清颜瞬间明悟——这黑雾,莫非与人的罪孽有关?
罪孽越深重,黑雾就越浓?
那她前世……临死前看到的,自己身上是否也缠绕着这样的黑雾?
为了陆寒江,她在那深宫之中,是否也间接造下了业障?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颜儿,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
沈夫人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许是早上起得早,有些头晕。”
沈清颜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垂下眼睫,不敢再看。
她随着母亲走进寺门,刻意避开那些黑雾浓重的人,心乱如麻。
这突如其来的“能力”,让她本就纷乱的思绪更加沉重。
在大雄宝殿上完香,捐了香油钱,沈夫人被知客僧引去禅房用茶听经。
沈清颜推说想独自静静,便带着丫鬟在寺中随意走走,想理清思绪。
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后院一片幽静的竹林附近。
此处人迹罕至,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竹林深处,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动弹不得。
竹林深处,一方石桌旁,坐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暗银纹的常服,外罩一件月白纱袍,身形清瘦颀长,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略显单薄孤峭的背影。
让沈清颜骇然的,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他周身缠绕的……东西。
那己经不是“黑雾”可以形容。
那是一片滔天的业火!
浓郁到极致的黑色焰芒,几乎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焰心深处,是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仿佛在地狱中燃烧了千万年。
那业火翻滚、咆哮,散发出毁灭、暴戾、以及一种……承载了整个王朝重量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清颜甚至能“听”到那业火中传来的无尽哀嚎与诅咒。
她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那种纯粹的、庞大的“恶”与“罪”的气息,让她灵魂都在颤抖。
比刚才看到的齐王世子身上的,强了何止千倍万倍!
这世上,怎会有业力如此深重之人?!
他究竟是谁?!
就在她惊骇欲绝,想要立刻逃离此地时,异变陡生。
许是她方才情绪波动太大,又或许是那业火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她感到心口一阵发闷,下意识地抬手抚胸。
就在这一刹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金色光点,从她指尖逸散出来。
那金光柔和、温暖,与她所见的一切黑雾、业火都截然不同。
它出现的瞬间,周围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仿佛都被驱散了一丝。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竹林深处,那个被滔天业火包裹的身影,猛地转了过来!
沈清颜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俊美的脸。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颌线条流畅而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极黑,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亘古的寒冰与无尽的疲惫。
然而,此刻,那双冰封般的眼眸中,却掠过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他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沈清颜……或者说,落在了她指尖那刚刚消散的金色光点之上。
西目相对。
沈清颜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认得这张脸。
尽管比前世记忆中更年轻,更苍白,更……具有一种破碎而易碎的美感,但她绝不会认错。
大周国师,卫珩。
皇帝之下,万万人之上。
手段莫测,权倾朝野。
一个名字便能令朝堂震动,群臣噤声的存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他身上的业火……卫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审视,又像是确认。
他周身的业火依旧在熊熊燃烧,但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漠然。
沈清颜大脑一片空白,前世关于这位国师的种种传闻瞬间涌入脑海——神秘、强大、冷酷、算无遗策……以及,他那据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无人能治的“心疾”。
难道,那所谓的“心疾”,便是这日夜焚烧他的业火反噬?
她看见我了?
她看见我身上的业火了?
她刚才那点金光……是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闪过,恐惧让她手脚冰凉。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危险的人物。
然而,卫珩却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清冽的、微微的沙哑,像是玉石轻击,又像是久病之人气力不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沈清颜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
他顿了顿,苍白的唇瓣微启,吐出后面的话。
“能看见。”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清颜浑身一僵,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能看见那些东西!
怎么办?
承认还是否认?
承认了会有什么后果?
被他当成妖怪烧死?
还是被他利用这诡异的能力?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然而,卫珩并没有给她思考或否认的时间。
他缓缓抬起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向他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业火最为炽烈,暗红的光芒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看着沈清颜,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仿佛两个漩涡,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看着她,用那平静无波,却又带着致命诱惑与威胁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道:“到本座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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