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安醒过来的时候，头还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里面一下一下地敲。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明黄色的床幔，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鼻子里闻到的，是燃了安神香的味儿，混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我这是……还活着？”
他哑着嗓子，自言自语。
记忆的最后，是他浑身滚烫，被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抬回自己的寝殿——静心苑。
太医来了几个，围着他扎针、灌药，嘴里念叨着什么“邪风入体”、“凶多吉少”。
他当时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那些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太医，一个个都像是催命的阎王。
没想到，竟然挺过来了。
周聿安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使不上一点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
“殿下，您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
周聿安偏过头，看见自己的贴身太监小栗子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
小栗子是他母妃柳嫔从娘家带进宫的老人的儿子，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算是这静心苑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嗯。”
周聿安应了一声，嗓子干得冒火。
“太好了！
殿下您都昏睡三天了，太医说您要是再不醒，就……就……”小栗子说着，眼圈就红了，像是真的在为他担心。
周聿安看着他，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
在这座冷冰冰的皇宫里，还有个人真心为自己着急，也算不错了。
他张了张嘴，想让小栗子扶他起来喝药，可就在他看向小栗子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见了什么？
小栗子的身上，正丝丝缕缕地冒着一种……黑色的烟？
那不是真正的烟，更像是一种飘忽不定的雾气，从他身体里透出来，缠绕在他周围。
颜色很淡，像是几缕没烧干净的黑灰，若有若无。
周聿安猛地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高烧刚退，眼睛花了。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那淡淡的黑色雾气依然存在，甚至随着小栗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急切，那雾气还跟着波动了一下。
“殿下？
您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栗子见他首勾勾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脸上的担忧更重了。
“没……没什么。”
周聿安收回目光，心里翻江倒海。
这是怎么回事？
高烧烧出了毛病？
看见鬼了？
他不敢再看小栗子，转而打量起房间里的其他人。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宫女，叫春桃。
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安静得像个木头人。
周聿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果然，她的身上也有！
春桃身上的黑色雾气比小栗子还要淡上一些，几乎快要看不见了，像是一抹极浅的阴影。
周聿安的心脏怦怦首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视线在寝殿里缓缓扫过。
门边的柱子，桌上的茶具，地上的毯子……这些死物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活人身上，才有这种诡异的黑雾。
“殿下，药快凉了，奴才扶您起来喝吧？”
小栗子又凑近了一些，脸上挂着关切的笑。
随着他的靠近，周聿安甚至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阴冷。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先放着吧，我没力气。”
他找了个借口。
他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完全搞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这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小栗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那怎么行，太医嘱咐了，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
殿下您就喝一口，润润嗓子也好啊。”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扶周聿安。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周聿安的肩膀时，周聿安清楚地看见，小栗子身上的黑雾猛地浓郁了一分，像是一滴墨汁在清水里化开。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从心底升起，让周聿安脱口而出：“别碰我！”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小栗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周聿安。
连不远处的春桃都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周聿安也愣住了。
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小栗子说过话。
作为大周皇朝最不受待见的七皇子，他的母妃柳嫔只是个小小的嫔位，在后宫里谨小慎微，毫无根基。
他自己又从小体弱，三天两头生病，在尚武的大周皇室里，他这样的皇子跟废物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隐忍和顺从，对谁都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可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危险。
一种发自本能的，对那黑色雾气的抗拒和恐惧。
“殿下……”小栗子怯生生地收回手，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奴才……奴才是怕药凉了……”周聿安看着他身上那重新变淡的黑雾，心里乱糟糟的。
难道说……这黑雾和他的意图有关？
当他想强行喂我喝药的时候，黑雾就变浓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渴了，想喝水。”
周聿安决定试一试。
“哎，好，奴才这就去给您倒。”
小栗子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去倒水。
周聿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小栗子倒水的动作很麻利，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情愿的表情。
而他身上的黑雾，也始终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状态，没有丝毫变化。
当他端着水杯转过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时，黑雾依旧。
“殿下，水来了，不烫。”
周聿安接过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过干涩的喉咙，让他舒服了不少。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栗子。
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太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的黑雾？
这雾气，到底代表了什么？
是恶意？
是坏心思？
如果真是这样……周聿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一些片段。
那天他去御花园的湖边散步，遇到了同样在赏景的三皇兄，周承宇。
周承宇是皇后嫡子，也是最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之一，文武双全，在朝中声望极高。
他对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对自己这个病秧子弟弟，也总是关怀备至。
那天，周承宇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脸色不好，让他多注意身体。
可就在周承宇离开后不久，他脚下一滑，就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当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太监，吓得六神无主，过了好半天才叫人来。
等他被捞上来，己经冻得不省人事，回来就发起高烧。
现在想来，他落水的地方，地面很平整，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脚滑？
还有那个小太监，为什么反应那么迟钝？
以前他只当是意外，是自己倒霉。
可现在，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如果……如果那不是意外呢？
如果这诡异的黑雾，真的能看到人心里的恶意……那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人想他死？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把水杯递还给小栗子，轻声说：“我累了，想再睡会儿。
你们都出去吧，不要打扰我。”
“可是殿下，您的药……放着吧。”
周聿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小栗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聿安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着头应了一声：“是，奴才遵命。”
他和小宫女春桃一起，躬身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寝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周聿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幔，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他伸出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白皙，瘦弱，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甚至有些病态的透明。
这双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能力只能看到别人的，看不到自己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管这能力是真是假，不管那黑雾到底是什么，有一件事他很确定。
这一次大病，让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也让他看清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这座皇宫，不是他的避风港，而是一个吃人的牢笼。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
他要活下去。
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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