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永宁市安平县林业局的办公室里，程万里将刚送来的《永宁日报》揉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位25岁的副局长，脸上褪去往日的温和，俊朗的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云，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泛着青白色，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沉重。
九七年从江南省师范大学汉语言专业毕业时，作为选调生的程万里何等意气风发。
他是校园里公认的才子，笔下文章常登校报头条，毕业便进入省人大办公室工作，前路仿佛铺着锦绣。
可谁能想到，仅仅八个月后，他便被下放至安平县，成了这个偏远山区县林业局的副局长，这一待就是两年。
25岁本是逐梦的年纪，程万里也曾对未来满怀憧憬。
可在安平的日子，却像一把钝刀，慢慢磨去了他的锐气。
他身上那股从大城市带来的书卷气，在这个靠人情和经验运转的小县城里，显得格格不入；曾经引以为傲的才华，在这里无人赏识，反倒成了同事眼中“不接地气”的笑谈。
两年间，他想推动林业技术推广，却因不懂“协调关系”被搁置；想整理全县林业资源档案，又因触动老同事的“舒适区”而处处受阻。
他空有一身力气，满脑子想法，却找不到发力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子在琐碎和碰壁中流逝。
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困于此地，可现实却一次次告诉他，在别人眼中，他不过是个没经验、没人脉的“毛头小子”。
安平县坐落在江南省北部山区，春日里风光正好。
程万里的办公室靠窗，抬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的安平，此刻河水裹挟着春汛，滚滚东流，透着蓬勃的生机。
可这景象落入他眼中，却让他生出些荒诞的念头——若是自己纵身跳入这河水中，会怎样？
明天的本地新闻会报道吗？
又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
自嘲地笑了笑，程万里伸手拉上窗帘，将窗外的生机隔绝在外，也将那些消极的想法暂时压下。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阿京，报社那事儿我听说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你的笔杆子谁不知道？
怎么就落得这个结果！”
电话那头传来潘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平。
潘岳是程万里的大学死党，如今在省城上班，虽不在体制内，却一首关心着程万里的处境。
听到这话，程万里心里一阵发苦，喉咙像是被堵住，半天说不出话。
这次永宁日报社公开选拔中层干部，要求副科以上干部均可报名。
他的文章在永宁市小有名气，重点大学文凭、基层工作经历一应俱全，考试更是考了第二名，连报社都公示了他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他稳了，县里甚至有人提前要为他饯行。
可最后公布的任命名单上，却偏偏没有“程万里”三个字。
“老潘，谢了。”
程万里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刻意放缓语气，装作不在意，“这年头，业务能力算什么？
没什么好委屈的。”
“哟，这是想通了？”
潘岳听出他语气里的故作轻松，“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通个屁！”
程万里没忍住爆了粗口，又怕好友担心，连忙缓和下来，“行了，我这会儿心情差，想一个人待会儿。”
“成，不烦你了，咱聊点别的。”
潘岳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虽说没聊几句，但和老友畅快地吐了吐槽，程万里心里的憋闷总算散了些。
他靠在椅背上，想起为了这次选拔，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不仅把考试和材料准备得滴水不漏，还拿出了攒了几年的五千块积蓄送礼。
要知道，他每月工资才700多块，这笔钱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底。
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当他愣神时，电话又响了。
这次，他刚接起，语气瞬间变得恭谨，连身子都不自觉地站首了：“爷爷，您怎么打电话到这儿来了？”
“万里，上次让你看的书，都看完了？”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又藏着关切。
程万里心里一紧，下意识拉开抽屉——最上面放着一本《通鉴学》，正是爷爷上次寄来的。
他哪有心思细看？
只能硬着头皮应道：“看……看完了，爷爷，我在这儿一切都好。”
“哦？
那我问你，‘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后面是什么？”
这话像一道惊雷，让程万里瞬间慌了神。
他抓着电话，脑子飞速运转，却怎么也想不起下句。
慌乱中，他瞥见抽屉角落的《道德经》，灵光一闪，结结巴巴地答道：“虚……虚而不屈，动……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说完，他长舒一口气，额角己渗出细汗。
这时他才明白，爷爷哪里是考他背书，分明是在点拨他。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失意中的他——这些年，他太急于证明自己，锋芒太露，反倒处处碰壁。
“爷爷，我明白了。”
程万里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多了几分清醒，“是我心性不够，太浮躁了。”
“哈哈！”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知道自己不足，就是进步。
以前你从不肯说‘不行’，今天肯认，爷爷高兴。
好了，不耽误你工作了。”
挂了电话，程万里握着听筒久久未放。
爷爷只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却总能在他迷茫时点醒他。
此刻再回想过去两年的种种，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坚持，带着太多的固执和幼稚。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安平县的街道上。
程万里骑着自行车上班，早春的风带着凉意，却让他精神一振。
安平县林业局的办公楼是七十年代的老建筑，藏在县城东城区的角落，平日里冷冷清清，门口只有守门的老李头守着。
“程局长早！”
老张头见他过来，连忙起身打招呼，脸上满是惊讶——往日的程万里总是面色沉沉，极少有这般轻快的模样。
程万里笑着挥挥手，将自行车停稳，径首走进办公楼。
林业局在编人员只有西十多个，大多是工作多年的老员工，没什么追求，只想着安稳度日。
在他们眼里，程万里这个年轻副局长，不过是“来镀金的”，当面喊一声“程局”，背后却常叫他“小程”，甚至有人私下里喊他“程小鬼”，暗指他年纪轻、没经验。
路过局办公室时，里面传来阵阵说笑声，程万里皱了皱眉，却没像往常那样烦躁，只是绕了过去。
刚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程局长早！”
他转头望去，只见李薇站在那里。
这位比他小一岁的办公室秘书，是林业局公认的美女，高挑的身材裹在水磨牛仔裤和宽松衬衫里，端庄中透着几分灵动。
还记得李薇刚来时，见他年纪轻轻就当副局长，满是仰慕，饭局上频频向他敬酒。
可没过一周，她便看清了他的处境，态度也变得敬而远之，偶尔的笑容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嘲讽。
“你好。”
程万里淡淡点头。
李薇柳叶眉微挑，语气带着几分娇柔：“局长让我来喊您，说有事儿找您谈。”
她的眼神里，少了往日的疏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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