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焚尽断相思短剧

只有一个简单的安字。

回信是一枚他表妹的私印。

我想起那年烽火连天，败仗连连，一具具战死的尸体被好心乡人抬回来，我却始终等不到他一封家书。

我担忧的心碎，走了几十里山路打听他消息，却被兵痞拐骗，摔伤腿才逃回来。

此刻，我盯着那个梦寐以求的安字，泪眼模糊中，倒突然笑了。

和离那日，沈绍扯着我的袖子，怒不可遏: 我对天起誓，和阿婉之间绝无私情，你何必为这一个字计较?

可是，一个字就够了。

1

卯时一刻，我起床给夫君做饭。

我起床时，他正熟睡。我忍不住描摹他冷冽刚劲的眉眼，似不近人情。只有我知道，他虽面冷，人却是极好的。

想起昨夜的胡闹，我不禁羞了羞脸。

月光照满中庭。虽早起，心也欢喜。

今日特意为沈绍做四神汤和五色五味糕。他刚北营换防，寒湿露重，正需补气。

汤饭香气散发，天还昏暗，外面却突然传来喧闹声。

管家开门。我看见一位绿裙的美丽姑娘，月光灯火下，像一支被雨打的芙蓉花一样，梨花带雨立在门外。

她呜咽道: 忠叔……我找表哥，我没活路走了

她视线扫到我，像没看见，只自顾迈步往里走。

这位姑娘是……我不知为何，心中突不安，上前询问。

她突然绕过我，大哭着奔向我身后那人。

我回头，看见我的夫君沈绍站在那里。他披着一件大氅，柔声说: 阿婉，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原来这就是沈绍那位远嫁的表妹，林婉。他们是表亲，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这位表妹自小丧母，做哥哥的自然要怜惜。

可我还从没听过，夫君用这样轻柔的语气跟我说话呢。

沈绍将自己的大氅披在林婉身上。林婉细白的手腕，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含泪说: 表哥，我赶了三天路来，实在是无处可去。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休息?

2

无妨，你知道我向来醒的早，只是假憩而已。沈绍随口道。

是呢。表哥寅时六刻必醒，小时候最喜欢一早趁我没醒，捉弄人。林婉破涕失笑。

我却愣了愣。

我想起上次婆母要喝珍粥，我熬煮时瓦罐破裂，滚烫的热粥倒在了我手上。

我忍不住高声喊痛，疼出泪花。侍女仆妇递药的递药，送水的送水，一时之间喧哗一团。

他也没有起来看看。

一定是没听到吧。

进了内厅。婆母披衣起来，看见林婉，老泪一下纵横: 我的阿婉啊，连夜也要跑出来，可是在婆家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婉泪花又涌，开口: 是我那鬼迷了心窍的夫君……

她目光却突然扫到坐在角落的我。

她停住了。

沈绍这才注意到我，开口: 这是你表嫂柳氏。

林婉不看我，只是小声说: 表哥，有外人在，我说不出口。

沈绍对我吩咐: 柳棠，去沏一壶茶来。

我一愣，慢慢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手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只低声说: 好。

沏好茶后，我走近内厅，看见林婉伏在婆母膝上，和沈绍有说有笑，被惹急了随手拔出一枝小钗丢他。

沈绍摇头无语地接了那钗。眼中纵容的笑意，那样陌生。

我呆呆看了片刻。

明月还是满了中庭。可这月光，怎么照的人心里沉沉的。

我提着那壶上好的茶，听着里面的说笑，到底没有进去。

3

早餐是很丰盛的。

婆母含笑为林婉盛上一碗四神汤: 尝尝，你嫂子做的。虽不是什么好手艺，安神倒是好的。

林婉尝了一口，颦眉: 比姨母你做的熟悉味道差远了。

婆母假怒，点她额头: 就你挑剔可恶明天我给你做

又转向我: 明日一早你就做茯苓包子，我为阿婉配四神汤。

可茯苓包子繁琐，要再早起一个时辰。

林婉又对沈绍笑: 表哥，你还记得那时我们扮家家烧了灶台，挨姨母打。

沈绍笑意淡淡: 吃你的饭。

这是我吃过的，最热闹的一顿饭。

以往餐时，沈绍只是冷面吃饭，偶回几句婆母询问，基本不和我搭话。

我原以为，他性格就这样。

自嫁进来后，我侍候婆母尽心尽力，沈绍带兵出征时，我和婆母相依为命，互相安慰，我心中已与这个家感情至深，已然将婆母当成亲人，有时还要和她笑闹几句。

可，原来。

笑闹和笑闹，也如此不同。

林婉是血脉亲缘，感情自然比我亲厚。我是儿媳，理应孝顺婆母，哪怕在相依为命时，没吃上过婆母一顿饭合情合理。

我都晓得的。

可我的筷子动了动，却提不起心思夹菜。

这时，沈绍十一岁的弟弟沈石，同要好的小堂妹，在前厅追逐打闹。

林婉出神: 我小时候也这样，在仰慕的人后面做跟屁虫，幻想长大了嫁给他。

那小丫头听了，瞪大眼睛问: 那姐姐最后嫁给他了吗?

林婉说: 我没有这个福气。

她那样哀愁地叹息，像一尊美丽又悲伤的白瓷，谁见了都要动容。

沈绍的拳陡然握紧，我几乎以为看错。

4

小丫头鬼精灵乱瞟: 是沈绍哥哥吗?

林婉红了脸: 鬼丫头，不要乱说

沈石跑过来，笑着说: 婉婉姐姐和我哥青梅竹马，和我俩一样婉婉姐姐又美又和气，做我嫂子最好了

沈绍不发一言，不辩不驳。

我坐在厅内，他们一家人欢笑，我却觉得自己多余至极。

这么大一个家，我为何觉得没有站立的地方。

我想起沈绍出征时，沈石害了疫病，我成宿成宿守着他喂药，擦洗。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哭着说: 嫂嫂最好了。

那，到底是嫂嫂好，还是林婉做嫂嫂好呢。

可能小孩子童言无忌，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吧。

沈绍今日休沐。

婆母吩咐: 阿婉在那泼皮户那里受尽了磋磨，憔悴成这样，她原是多明艳的姑娘你带着她去东市逛逛，多添几件时兴的首饰。

沈绍应了。

我不自觉低头，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黯淡发黑的皮肤。我爹是万阳的小富户，我少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可是不行啊，战乱时的银子不经花，要打点给军营送靴子和棉衣，要给婆母买药，要让沈石上学堂。钱一点点花光，我只能自己浆洗衣服、烧柴熬饭，还要做针线挣钱来补贴。

金镯玉簪都当掉，现在只剩一双空荡荡的粗手了。我盯着这双手，特别没出息，眼睛有点酸，胸口也堵的疼。

突然一双手牵过来。

我遮住泪眼抬头，沈绍漆黑眼眸看着我: 柳棠也一起去吧，许久没给她买首饰了。

5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

可我还是忍不住紧紧回握他的手，像迫不及待抓住这抹温情: 我听夫君的。

东市最大的珠玉店。

老板一看贵客来临，见沈绍拉着我的手，忙不迭捧出锦盒让我挑看。

夫人请看小店的镇店之宝，这支金镯可是来自西域的珍品，尤其上面镶嵌的青金石和红宝石，可遇不可求。

我看着那支镯子，怦然心动。幼时阿爹就曾为我寻了一对西亚手钏，与此类似，我很喜欢。后来当掉，我失落很久。

我伸出手去。

林婉却将另一个木盒推来，拿出一支灰白色的宽面玉镯，像粗糙的土玉。

我倒觉得，嫂子和这个镯子更配呢。表哥，你说是不是?

沈绍: 试试。

林婉不待分说，亲昵地将那支玉镯戴在我手上，惊呼道: 表嫂，这个好衬托你

我看着那支镯子，我的手粗笨，它又像一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凹凸不平，还有崩口，沉甸甸缀在腕子上，像脏石头配了泥巴土。

沈绍扫了一眼: 就这个吧。

我心中难过的利害，鼓起勇气: 我不喜欢。

沈绍却转向林婉: 该你了，快点挑。

掌柜的见风使舵，忙不迭将那金镯捧给林婉，她试了又试，在手上比划: 表哥，这个好不好看?

还行。

到底哪里还行嘛?她不依不饶。

沈绍无奈: 最合称你。

他们又挑选了几样金簪步摇和项链。掌柜的极尽奉承之后，将首饰用上好丝锦给林婉包好。

掌柜的瞥到我，询问: 那这位夫人的镯子，是否要包起来?

沈绍淡淡道: 她不用。

那粗沉的玉镯子冷不丁碰着了骨头，疼的我泪水一下就涌了上来。我摘下这支玉镯，放到柜台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绍追出来，不耐道: 怎的给你买了新镯子，还不高兴?

我忍不住落泪，又不想让他看见，咬着牙往街上走。林婉在里面惊呼: 表哥，我怕狸奴

我不回头，却也知道他转身回了林婉身边。

6

到家时，撞见沈石贴在婆母的耳边，小声问: 阿娘，林婉姐姐是不是来给我做小嫂子的?

婆母轻笑: 人小鬼大。你不喜欢柳棠嫂嫂么?

沈石纠结了一会: 也喜欢的。她照顾我，又照顾阿娘。可同窗都笑我。他们家的婶嫂都又美丽又有学问，只有嫂嫂像个老仆妇。嫂嫂还会打我。

婆母弹他的头: 没良心的兔崽子。柳棠为我们家操劳许多，患难不离，你要记恩的。

婆母又叹息: 林婉和你哥青梅竹马，我倒确实起了心思，可就算林婉进门，我们家也要善待柳棠。她们二人平位而坐，切不能厚此薄彼。

不可厚此薄彼。

我盯着手腕上被镯子碰出的那一小块乌青，那乌青越来越浓，遮的我眼底模糊一片，又越来越疼，疼的我无所适从。

沈绍和林婉一直逛到晚上才回来。

我没胃口用晚饭，也不想见到林婉。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