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末的雨，淋在身上总带着一股子钻心的凉。
傍晚时分，原本还透着点微光的天忽然沉了下来，狂风卷着乌云压在月亮湾的山头上，没等江川从后山挖完野菜到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他背后背着篓子，里面装着一些野菜。
一路小跑往家赶，山路泥泞湿滑，好几次都要摔倒。
白天磨破的伤口沾了水，疼得他龇牙咧嘴。
可他不敢慢，他怕母亲担心，更怕那栋本就漏雨的土坯房，经不住这暴雨的折腾。
等远远的看见家门口的那颗大槐树，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走近跟前，煤油灯从门缝透出来的光亮告诉他，他的母亲在屋里等他。
“娘！”
他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泥土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里屋的灯芯“噼啪”跳了一下，江欣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看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快步走过来：“看你淋的，快把湿衣服脱了，娘给你烤烤。”
江川脱袖子满是布丁的衬衫，脖子上还有被树枝刮出来的红印。
江欣拿着干毛巾给他擦头发，手指触到他冰凉的耳朵时，忍不住叮嘱到：“下次下雨就早点回来，那野菜什么时候挖不行？
又不会长腿跑了。”
“我想着挖点新鲜的，给娘煮野菜汤。”
江川咧嘴笑了笑，江欣眼圈有点发红。
她知道儿子是为了给自己分担，没事就上山挖野菜。
“饿了吧？
娘给你烤的红薯。”
说着从灶洞边上拿起来一个烤好的红薯递给江川。
江川接过红薯一掰两半，递给江欣一半说：“娘，你吃，我中午吃的还没消化呢”江欣哪里不知道这是骗自己的，但为了不让儿子失望，她还是接过了红薯。
母子俩坐在炕沿上，分吃着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里屋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水桶和几个破盆，正“嘀嗒嘀嗒”地接着漏下来的雨水，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江川看着娘鬓角的白发，又看了看那些接雨的容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娘，屋顶又漏得厉害了，等天晴了我去找王婶家的大伯帮忙修修吧？”
他轻声说。
江欣摇摇头，把他的湿衣服搭在炕边的火塘边：“不用麻烦人家，等雨停了娘自己找点茅草铺铺就行。
你大伯家也不容易，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
她重新坐回针线筐旁，拿起江川那双快磨破的布鞋，穿上线，开始缝补。
煤油灯的光很暗，她不得不凑近灯芯，才能看清针脚。
江川坐在她旁边，看着娘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布料间，针脚细密而整齐。
这双鞋己经补过无数次了，鞋帮上的补丁叠着补丁，鞋底也快要磨穿，可娘还是舍不得扔。
“小川，明天去镇里报名，娘跟你一起去。”
江欣忽然开口，手里的针线没停，“我跟学校问问，能不能让你住宿。
镇里离咱家二十多里路，你每天来回走，太辛苦了，还容易迟到。”
江川心里一动。
他不是没想过住宿，昨天去学校报到时，就看见有些同学背着行李去宿舍，不用每天走山路，不用早起。
可是他清楚，住宿是要交住宿费的，一个月五块钱，还要交伙食费。
家里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
娘每天在地里劳作，种的玉米和红薯除了够他们母子俩糊口，剩下的都要拿到镇上去卖，换点盐和煤油钱。
有时候遇上收成不好，连温饱都是问题，五块钱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己经是笔巨款。
而且，他要是住在学校，就得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娘一个人在家，要种地，要挑水，还要修补这漏雨的房子，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上次娘发烧，就是自己硬扛着，首到他回家才发现，那时候娘的脸烧得通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娘，我不住宿。”
江川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江欣缝补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为啥？
每天走西十里路，你吃得消吗？”
“我吃得消！”
江川赶紧说，怕娘担心，还故意挺了挺胸膛，“我己经长大了，走几里路不算啥。
而且我可以早起一点，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肯定不会迟到了。”
他没说住宿费的事，也没说担心娘一个人在家，只是找了个最“合理”的理由。
可江欣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放下手里的布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愧疚：“小川，是娘没用，没能给你……娘！”
江川打断她的话，眼眶有点红，“我真的不想住宿，我想每天回家陪你。
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江欣的心。
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都咬牙扛过来了。
可儿子的这句话，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知道，儿子是心疼她，是怕她一个人孤单，怕她有难处没人帮忙。
“好，不住宿就不住宿。”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拿起针线，声音带着点哽咽，“那你路上可得慢点走，别着急，就算迟到了也没关系，娘跟老师解释。”
“不用，娘，我自己能处理。”
江川摇摇头。
他不想让娘去跟老师解释，他怕老师问起家里的情况，怕同学听见了更嘲笑他。
他宁愿自己挨几下戒尺，也不想让娘因为他而受委屈。
母子俩就这么坐着，一个缝补衣服，一个安静地陪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漏雨的声音“嘀嗒嘀嗒”地响着，火塘里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煤油灯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温暖而又脆弱。
江川看着娘专注缝补的样子，心里忽然想起上次在镇上看到的那双运动鞋。
鞋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底厚厚的，看起来特别舒服。
老板说那双鞋要二十五块钱，他当时觉得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可他现在想着，要是能给娘买一双那样的鞋，娘下地干活的时候，脚就不会那么疼了，走山路也能轻松点。
他摸了摸贴身的衣兜，里面还放着娘昨天给的五毛钱，他没舍得花。
他想，从明天开始，他每天中午都挖野菜吃，把娘给的零花钱都攒下来，再把家里卖红薯的钱省一点，说不定年底就能攒够二十五块钱，给娘买一双运动鞋。
“娘，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一双最好的鞋，走再多的路也不磨脚。”
江川忽然说。
江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满是温柔：“好，娘等着。
等我们小川长大了，有出息了，娘就能穿新鞋了。”
她知道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能吃苦，更懂得心疼她。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当年如果听家里人的话，把孩子打掉，是不是儿子就不用跟着她受这么多苦，不用住漏雨的房子，不用每天走几十里路去上学，不用被别人嘲笑“野孩子，没有爹”。
可每次看到儿子的笑容，她又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
儿子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哪怕再难，她也要把儿子养大，让他好好读书，让他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过上好日子。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报名。”
江欣把缝补好的布鞋放在炕边，又给火塘添了点柴，“衣服烤干了，你穿上睡，别着凉了。”
江川点点头，穿上烤得暖暖的衣服，躺在土炕上。
虽然褥子很硬，被子也有点潮，但他觉得很安心，因为娘就在身边。
他看着娘还在灯下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发誓：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住漏雨的房子，再也不用缝补旧衣服，再也不用受别人的委屈。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漏雨的声音也轻了些。
江欣收拾好针线筐，吹灭了煤油灯，摸黑躺在江川身边。
黑暗中，她轻轻握住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小小的，却很有力。
她知道，明天又将是艰难的一天，可只要有儿子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江川闭着眼睛，听着身边娘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雨滴声。
他想起明天就要去镇里报名上初中，想起那条漫长的山路，可他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娘在等他回家，娘的爱，就是他走下去的最大勇气。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天，两天，三天……等攒够了钱，就给娘买那双运动鞋。
等读完初中，就读高中，读大学，然后带着娘离开月亮湾，去一个没有委屈、没有嘲笑的地方，过好日子。
夜渐渐深了，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洒下清冷的月光，照在那栋破旧的土坯房上，也照在母子俩紧握的手上。
那微弱的光，像一颗种子，在江川的心里埋下了希望的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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