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意渗不进镇国公府祠堂半分。
烛火摇曳，映照着层层叠叠的紫檀木牌位，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香案上供奉着时令瓜果，三炷婴臂粗的长香青烟袅袅，将"凤氏先祖"西个鎏金大字笼罩得影影绰绰。
"楚凰！
"这一声不算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
凤婉儿身着绯色锦缎衣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缓步走入祠堂。
她容貌明丽，眉眼间带着世家嫡女固有的矜持与傲气，目光落在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背对着门口，一身半旧的天水碧衣裙洗得发白，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
她跪得笔首，背脊挺得像一杆新竹，正慢条斯理地将一叠纸钱投入火盆。
火苗舔舐着纸钱，映亮她半边侧脸——肤光胜雪，鼻梁秀挺，唇形是天然的海棠红色。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在火光映照下宛若琉璃，本该清澈灵动，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即便面对来人的呵斥，那双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入了我国公府，便要知晓府里的规矩。
"凤婉儿声音平稳，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见到嫡女，该如何行礼，难道无人教过你吗？
"她目光扫过楚凰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裙，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讥诮。
站在凤婉儿身后的李嬷嬷立刻帮腔："大小姐在教导你规矩呢！
还不快给大小姐行礼问安！
"楚凰，或者说，灵魂己然易主的凤临渊，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凤婉儿脸上："凤家家规第七条，凡族中子弟，见长辈须行大礼。
不知婉儿小姐，是依据哪一条规矩，要我对你行大礼？
"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凤婉儿被她问得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孤女不仅不怕，竟还搬出了家规？
她重新打量楚凰，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时，心头莫名一悸。
她强自镇定，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
长辈？
就凭你也配称我的长辈？
一个不知隔了多少房的远亲，也敢在我面前论资排辈？
"她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睨着仍跪坐着的少女："三日前你入府，我好心赠你金簪，你竟敢拒收？
今日撞见我不行礼，还出言顶撞！
这般不知礼数，就该按家法处置！
"少女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
那笑意疏离、了然，带着一丝悲悯，唯独没有少女该有的惶恐。
她确实拒了那支金簪。
那日凤婉儿当着众多姐妹的面，说要赏她件像样的首饰，语气施舍，眼神轻蔑。
这样的"好意"，她受不起。
"按家法，"少女终于站起身，动作优雅从容，裙裾纹丝不乱，"顶撞嫡女，当如何？
"她比凤婉儿略高些许，这一站，明明穿着朴素，气势却不减反增。
凤婉儿心头那股莫名的压迫感更强了，但她不能在一个孤女面前露怯，强撑着姿态："杖十！
看在你是初犯，给本小姐磕三个头认错，便饶了你！
"仆妇们闻言围拢上来，神色不善。
少女却看也不看她们，转身走向香案。
在凤婉儿和众仆妇惊愕的目光中，她踮起脚，伸手取下了香案最顶层、那个位置最高也积着薄灰的灵位。
紫檀木的灵位入手温润，上面刻着三个苍劲的鎏金大字——凤临渊一丝极淡的、如同古井微澜的情绪从她眼底划过。
七十年了，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重逢。
"你...你大胆！
"凤婉儿脸色微变，"竟敢亵渎先祖灵位！
"少女稳稳地捧着那灵位，转身递到凤婉儿面前："按族谱，你曾祖凤承宗见了我，也需称一声姑母。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来，给你曾祖姑奶奶磕三个头。
""磕完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凤婉儿瞬间苍白的脸，"我再听你说说，这家法该如何执行。
"满堂死寂。
烛火噼啪作响，仆妇们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凤婉儿瞪着近在咫尺的灵位，又看看眼前少女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祠堂。
来人是一位老嬷嬷，满头银霜如雪，脸上布满皱纹，却穿着一身极其整洁的深棕色暗纹褙子，背脊挺得笔首。
正是府中最有资历的周嬷嬷。
她谁也没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少女发间——那里除了一根素银簪子，竟还别着一枚样式古朴、泛着温润光泽的玄鸟玉簪。
周嬷嬷的嘴唇开始剧烈颤抖，她一步步走向少女，步履蹒跚却坚定。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周嬷嬷走到少女面前，无视那僵持的灵位，无视脸色煞白的凤婉儿，深深一福："老奴...恭迎殿下回府。
"这一声"殿下"，如同惊雷炸响在祠堂。
凤婉儿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而少女——凤临渊，只是淡淡地看了周嬷嬷一眼，目光中有了一丝极淡的暖意。
七十载光阴，故人寥落，还能见到旧仆，总算不枉归来。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魂不守舍的凤婉儿："现在，可以磕头了吗？
"凤婉儿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那枚玄鸟玉簪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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