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景和二十七年，秋。
东宫的凝翠殿摆了场赏菊宴，名义上是太子萧承煜邀诸皇子共赏新菊，实则是借花宴探各府虚实——自去年皇后崩逝，储位虽定，可皇帝身子一日弱过一日，二皇子萧景曜手握京畿卫戍权，五皇子萧承泽拉拢了大半文臣，谁都没真正把这位优柔的太子放在眼里。
月华宫离凝翠殿最远，萧彻到的时候，殿内早己觥筹交错。
他穿着件半旧的月白锦袍，袍角绣着几枝淡墨竹，是生母柳才人留下的旧物，洗得有些发浅，在满殿金紫蟒袍里，像株错植在牡丹丛中的细竹，格格不入。
“哟，七弟倒是来得巧，刚开了坛上好的‘醉流霞’。”
二皇子萧景曜坐在上首，斜睨着他，指尖把玩着枚赤金镶玉的酒杯，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听说你那月华宫连炭火都快供不起了，今儿可得多喝几杯，沾沾太子殿下的福气。”
殿内哄笑起来。
谁都知道七皇子萧彻是宫里的透明人，生母早逝，又因出生时柳才人难产血崩，被太后视作不祥，打小就被扔在偏僻的月华宫，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在这场夺嫡棋局里，他是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弃子，任人拿捏取笑。
萧彻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一枚磨得光滑的白玉小兽——那是李福安今早塞给他的，说是从二皇子的贴身小厮那儿“借”来的玩物。
方才一路过来，他指尖触着玉兽，眼前己闪过两个碎片般的画面：一是萧景曜在假山后接了封蜡丸信，二是自己此刻若接了那杯酒，半个时辰后会腹痛如绞，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二皇兄说笑了。”
他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抬起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怯懦，“臣弟……臣弟脾胃虚寒，太医嘱咐过，不可饮酒。”
这话一出，萧景曜的脸沉了沉。
他本就是故意刁难，要看看这庶子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没成想对方竟敢当众驳他的面子。
“怎么？
本宫赐的酒，你也敢不喝？”
他猛地一拍桌，金盏里的酒溅出几滴，落在明黄色的桌布上，像极了暗夜里的血渍。
太子萧承煜坐在主位，端着盏清茶，眼底掠过一丝不耐。
他本不想管这闲事，可萧景曜闹得太难看，若是传出去，倒显得东宫容不下人。
“二弟，”他开口，声音温温的，“七弟既身子不适，便罢了。
左右是家宴，不必拘礼。”
萧景曜哼了声，没再说话，只是狠狠瞪了萧彻一眼。
萧彻松了口气，刚想退到角落，却听太子又道：“不过七弟，孤这儿有份新得的墨宝，是太傅亲笔所书的《兰亭序》，你素来爱练字，不如过来瞧瞧？”
他心头一动。
方才触着玉兽时，除了那两个画面，还闪过太子手中折扇的一角——扇面上是太傅题的“宁静致远”，而画面里，太子正握着这支扇，在书房写一份奏折，奏折上“五皇子”三个字格外扎眼。
他知道太子这是在试探。
五皇子萧承泽近日因漕运改革之事得了皇帝夸奖，太子心里记恨，怕是想借他这“无害”的身份，探探五皇子的口风。
可他更清楚，若是此刻凑上去，免不了要被太子当枪使，日后五皇子清算起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多谢太子殿下厚爱。”
萧彻脚步顿了顿，依旧是那副怯懦模样，“只是臣弟方才来时，不慎崴了脚，此刻站久了便疼，怕是……怕是近不了前。”
他说着，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故意让裙摆下的脚踝露出一点红肿——那是李福安今早按他的吩咐，用热毛巾敷出来的假象。
太子皱了皱眉，眼底的不耐更甚。
他原以为这庶子是块随便捏的软泥，没成想竟是块扶不上墙的朽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既如此，那你便先退下歇息吧。”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打发一只碍眼的苍蝇。
萧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刚走出凝翠殿的朱漆大门，迎面就撞上个穿着浅粉色宫装的女子。
那女子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盒里的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不住，对不住。”
萧彻连忙蹲下身去捡，指尖刚触到那枚通透的白玉佩，眼前骤然闪过一个画面——月光下，这玉佩的主人正站在假山后，看着萧景曜接那封蜡丸信，脸上是复杂的神色。
他抬头，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眸里。
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精致，穿着太子侧妃的制式宫装，却没戴多少珠翠，气质清雅得像株月下桂。
萧彻认得她，是丞相苏振之的女儿苏凌薇，三日前刚被接入东宫，还未行册封礼。
“无妨。”
苏凌薇弯腰捡起玉佩，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带着点探究，“七皇子？”
萧彻心头一跳，连忙收回手，低声应了句“是”，便匆匆转身离开。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首追着他的背影，像束锐利的光，几乎要将他那层“怯懦”的伪装戳破。
回到月华宫时，李福安正候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没受委屈吧？”
萧彻摇了摇头，走进殿内。
月华宫果然如萧景曜所说，冷清得很，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墙角的炭盆里只有几点余烬。
他坐在桌前，指尖再次触到袖中的白玉小兽，眼前又闪过萧景曜接信的画面——这次比之前清晰些，能看清信上盖着个小小的“北”字印章。
“北……北狄？”
李福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竟和北狄有勾结？”
萧彻没说话。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太子的构陷，二皇子的密谋，五皇子的野心……这深宫高墙里的每一步，都藏着刀光剑影。
而他这双能窥破三日未来的眼睛，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没人知道，这株看似柔弱的细竹，早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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