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春。
料峭寒风卷过青石镇口的老槐树，李诚的右腿又开始疼了。
那痛楚从膝盖骨的旧伤深处醒来，一下一下，像枚锈蚀的钉子，固执地叩问着去年山洪的记忆——他用这条腿，换回了一个陌生孩子的性命。
他卸下货担，坐在老槐树下虬结隆起的树根上，卷起裤管。
膝盖下方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在阴冷的空气里隐隐发亮。
风吹过来，带着大青山特有的——铁锈混着腐土的气味。
镇上的老人说，那是千百年来胡汉骑兵的血浸透了泥土，散不尽的味道。
青石镇很小，蜷缩在阴山山脉大青山的怀抱里。
这条绵延两千余里的苍青色山脉，自古便是胡汉交界的屏障，也是碾过无数金戈铁马的战场。
从霍去病封狼居胥，到李靖夜袭阴山，上千年的征战，让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与铁的气息。
尤其是山脉腹地的大青山，更被当地人视作阴阳两界的交界。
老人常说，月黑风高夜，站在镇口这棵老槐树下，能听见山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那是战死的亡魂还在找回家的路。
李诚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破败的镇子。
一条官道穿镇而过，两旁的土坯房大多漏着风。
镇东头有座破败的阎王庙，庙门掉了一扇，据说是前几年兵匪过境时烧的。
而他身旁的这棵老槐树，树干上满是沟壑，最粗的那道裂缝里，还嵌着半枚生锈的箭头，没人说得清是哪朝哪代的。
但今天，风里除了惯常的腥土气，好像还夹杂着别的东西。
太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山里的斑鸠、河边的水鸭子，早就吵成一片。
可现在，除了风声，死寂得让人心慌。
连旁边包子铺的王老汉，都忍不住嘟囔：“奇了怪了，今儿个这山，怎么跟憋着口气似的？”
李诚深吸了口气，继续清点货担里的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和那几匹颜色发暗的粗布。
这是他用最后的积蓄托商队从州城捎来的，是一家人生存的指望。
“李小哥，腿上的旧伤又犯了吧？”
王大娘挎着个空篮子停下脚步，篮底还沾着新挖的野菜泥。
她瞧着李诚额角的细密汗珠，叹了口气，“这忽冷忽热的鬼天，就跟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样，没个准谱儿。”
李诚勉强笑了笑，从筐里翻出个纸包，里面是廉价的胭粉：“给丫头添妆的，您拿着。”
“使不得使不得！”
王大娘连连摆手，硬是从怀里摸出一文磨得光滑的铜钱塞进李诚手里，“你这腿脚不便，做点小买卖糊口不易。”
她拿起胭脂，小心地揣进怀里，脚步匆匆地往山上去了，背影单薄得像风中的枯叶。
李诚心里泛起点点涩意。
青石镇的人，大多如此，自家的日子都苦透了底，却还总想着给别人嘴里塞块糖。
然而，世道搓磨人心，早将有些人骨子里那点暖意，磨成了冰碴子。
“李诚！”
粗哑的嗓音像块石头砸过来。
樵夫周虎挑着一担刚劈好的湿柴，大步流星地走近。
他人高马大，脸上那道从眉角劈到下巴的刀疤，让他看人时总像瞪着钩子。
他是奚人后代，爹死在晋辽交锋的战场上，娘后来死得不清不楚。
自那以后，他眼里就没了活气，只剩下一股要所有人陪葬的狠劲。
他一把抓起货担里一匹最好的布：“这匹，归我了。”
“周虎兄弟，那是张掌柜订的……”李诚拄着拐杖想站起。
“嗯？”
周虎逼近一步，脸上的刀疤扭曲着，“瘸子，认清点！
这世道，老子拳头大，就是道理！”
他揣着布，转身就走，像理所当然。
上月他强赊了两匹布，李诚去要钱，被他摔了酒碗，赤红着眼吼：“就当是你们这些汉人商贩赔我娘的命！”
李诚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却没敢争执。
在阴山脚下，胡汉的恩怨像一团乱麻，早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视角转换，随周虎归家)周虎揣着布回家，心头那股邪火烧得更旺。
他并不知道，这股啃噬他心肺的恨意，并非全然源于自身。
在大青山地底深处，一个积攒了千年、对天道不公的怨念，正循着人心的裂缝，如藤蔓般悄然钻进周虎的身体。
而怨念的主人——墨灵，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内心充满阴暗的人。
周虎烦躁不安，昨晚那个梦如幽灵般又浮现出来：一个黑袍人影，声音像锉刀刮骨：“恨吗？
……按我说的做，让你恨的人，永世不得超生……”他狠狠的甩甩手，把这念头和怀里的布一起塞进角落。
他没留意，几粒在青石山西麓砍柴时嵌进鞋底的青黑色石屑，掉落在了地上。
那石屑颜色深黯，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寒气。
(视角转换，回到大槐树下）望着周虎远去的背景，李诚叹了口气，又坐回大槐树下。
膝盖的疼和心里的凉混在一起。
夕阳给破败的镇子镀上一层金边，却像给死人脸上涂胭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假。
他以为，这趴在谷底的日子，己经苦到头了。
却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色渐深，寒月孤悬。
镇子沉入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一声。
周虎揣着一个用黑布紧紧包裹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物件，眼神空洞地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东头那座破败的阎王庙走去。
庙门虚掩，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阴冷的风从庙堂深处旋出，吹得他一个激灵。
借着从破窗漏进的惨淡月光，他看到了那尊神像——高达丈余的檀木阎罗法相，在尘埃与蛛网间默然矗立，面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愈发威严，那双雕琢传神的眼睛，仿佛正穿透黑暗，冰冷地注视着他。
周虎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掉头就跑，但那个黑袍人影低沉蛊惑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恨吗？
是他们夺走了你的一切……玷污它，让这虚伪的神明见证这世道的彻底腐坏……”他颤抖着解开黑布，里面是一团黏腻、腥臭的污物，混杂着凝固的暗红和诡异的，说不清来源的毛发骨渣。
恶臭扑面而来，周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咬咬牙，眼中疯狂之色大盛，猛地伸出手，将那污秽之物，狠狠地向神像的面门抹去！
就在污物触碰到神像的一刹那——“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庙宇，却好似从地底极深处传来，震得整个庙宇簌簌发抖，梁上灰尘倾泻而下。
紧接着，那尊历经三百年余香火、木质早己温润的阎罗神像，内部发出一连串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神像内部骤然断裂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镇口老槐树下简陋家中，刚躺下不久的李诚，猛地捂住了右腿膝盖！
一股从未有过的、钻心蚀骨的剧痛从旧伤处炸开，那不再是旧伤的隐痛，而是一种带着强烈不祥的、尖锐的撕裂感，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李诚不知道，那刺痛他骨髓的寒意，并非仅仅源于旧伤。
三百年前，玄诚子天师将阎罗神像与大青山地脉连为一体，神像受损，地脉戾气震荡，而他这具因救人身陷地脉山洪、曾被地脉生机冲刷过的身体，便成了最先感知灾厄的“信风”。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口喘息，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窗外，万籁俱寂，但那死寂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味。
风掠过屋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而镇东头的阎王庙内，周虎瘫坐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阎罗神像。
那被污秽覆盖的面容，在凄冷的月光下，竟似缓缓勾起了一抹扭曲的、充满怨毒的微笑。
一滴冰冷黏腻的液体，从天而降，恰好滴在周虎的眉心。
他伸手一摸，指尖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黑红。
是血。
神像……在流血？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将周虎冻僵在原地。
大青山短暂的平静，在今夜，被彻底打破。
山雨，己至。
（本章完）接下来剧情预告：神秘黑袍人“墨灵”的真实身份与千年图谋即将揭晓！
阎罗神像被污，阴阳平衡打破，青石镇怪事频发：夜半鬼哭、牲畜暴毙、村民离奇梦游……李诚的腿痛竟与山川异动隐隐相连？
他被推上风口浪尖，能否揭开真相，拯救一镇百姓？
古老怨灵与天道秩序的博弈，刚刚开始……(声明:本章在本人公众号、知乎部分连载的基础上改编，为本人完全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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