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最后一点绿焰熄灭时,我右臂的血线突然跳了一下。
不是痛,也不是痒,像是皮下有根细线被人轻轻扯动。
我盯着那道暗红痕迹,它停在小臂中段,边缘泛着油纸般的光泽。
老奎走前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哇……别待这儿。”
可卦摊是我的命根子,走了谁认得这方寸之地?
我弯腰捡起散落的铜钱,一枚、两枚……指尖碰到第三枚时,它自己立了起来,在青砖上转了半圈,指向西南。
我没动。
风没起,幡子也没晃,可剩下的五枚铜钱接连竖立,排成斜线,尖端齐刷刷对准巷口外那片黑墙。
这不是卦象,是活的指引。
我抓起火钳,把染血的铜钱全推进火盆。
纸钱叠了三层,点火。
火苗蹿上来,灰烬却不像往常那样飘散,而是聚在半空,凝成一个“巽”字,悬了三秒,才碎成星点落地。
老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烧错了。”
我猛地回头。
他站在三步外,拐杖杵地,脖子上的七串铜钱一动不动,连风都避着他。
“不该用黄纸裹。”
他漏风的嘴挤出几个字,“阴骨笔沾过的东西,得用黑狗血浸过的桑皮纸包着烧,不然……引路。”
“什么路?”
他没答,只盯着火盆底那堆灰。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灰里埋着半枚铜钱,正面朝上,刻的是“乾”,反面烧焦了,露出底下一道极细的刻痕,像笔画中途被刮掉的“艮”。
“今晚是鬼市开市。”
他说完这句话,喉结上下滚了滚,仿佛吞了口铁砂。
我不信。
三十年来,老城区夜里最闹鬼的地方也不过是殡仪馆后墙那条坡道,逢七月半有人看见穿寿衣的影子蹲在排水沟边。
可赵秃子的鬼脸、血线、铜钱自立……这些事没法用常理解释。
“西南方向。”
老奎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子时三刻,墙会变薄。
活人不能进,但你不一样——你沾了‘引’,算半个阴客。”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松开手,退后半步,“你要么躲到天亮,要么进去看看是谁想改你的命。”
话音落,他转身就走,拐杖点地声比先前急促。
我张嘴想喊,巷口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那人影贴着墙根跑,速度快得不像活人,右手抬处,整面砖墙竟如水波般裂开一道缝,他钻进去,墙又合拢,不留痕迹。
我冲到墙前,伸手摸去——掌心触到的不是砖石,而是一层滑腻的膜,像冬夜池塘结冰前那层浮油。
寒气顺着指缝钻进来,手臂上的血线再次跳动。
不能再等了。
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心,按向墙面。
滑腻感骤然消失,手掌首接穿了过去,像是插进冻住的河面。
身体被一股力拽着向前,左肩刚过墙,耳膜嗡地一响,外面的世界彻底断绝。
温度骤降。
眼前不再是梧桐巷。
长街两侧挂满灯笼,幽绿,无风自动,光晕照不到地面,只浮在半空。
脚下石板湿冷,缝隙里渗着暗红液体,踩上去没有声音。
头顶没有天,只有一片翻涌的灰雾,低得压人脖颈。
我贴着墙根挪步,唐装下摆扫过地面,竟带起一丝微弱热气。
几个穿着旧式长衫的人影在摊位间游走,不说话,交易时把手伸进胸口,掏出一团缠绕的银丝或黑絮,换走摊主递来的布包。
有个摊子前挂着块木牌:“三年阳寿,换一场美梦。”
旁边写着价码:记忆三段,痛感五次。
我攥紧袖里的铜钱盒。
正前方十步远,一个摊主抬头看向我。
他眼眶是平的,没有眼球,鼻梁塌陷,可嘴角咧着。
我立刻低头,绕到一堆货箱后。
心跳撞着肋骨,但不敢捂胸口——动作太明显。
必须回去。
我原路折返,找到刚才穿墙的位置。
墙面依旧存在,可触感完全不同——光滑如镜,手掌按上去会留下湿印,随即蒸发。
我用力推,砸,甚至用头撞,毫无反应。
那不是墙,是屏障。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闪身躲进两摊之间的窄道。
是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三十岁上下,拎着公文包,领带歪着,看起来和我一样是活人。
他走到街心,突然停下,左右张望,然后快步走向一个卖香囊的摊位。
“这个怎么卖?”
他问。
摊主是个佝偻老妇,头戴斗笠,伸出枯手,指甲漆黑。
她没说话,只掀开斗笠一角,露出半张脸——皮肤灰白,嘴唇发紫,牙龈外翻。
男人愣了两秒,后退一步:“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老妇缓缓抬头,整张脸暴露出来。
男人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可他刚迈步,身后一道黑影暴起,扑向他后颈。
是那个穿夹克的男人。
不对——另一个“他”从背后掐住他的喉咙,手指嵌进皮肉。
被掐住的“他”拼命挣扎,可身体开始褪色,像旧照片遇水,轮廓模糊,最终化作一缕灰烟,被对方吸入口中。
袭击者转过头,看向我藏身的方向。
正是刚才那个“顾客”。
他嘴角还沾着灰,眼睛漆黑无光。
他朝我走来,每一步都让灯笼的绿光颤一下。
“阴路人抢生意?”
他开口,声音沙哑,“你以为穿件阳气未散的唐装就能混进来?
这里的东西,你也配看?”
我后背抵着箱子,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
他逼近,右手抬起,五指弯曲如钩。
我猛地抽出铜钱盒,掀盖,六枚铜钱全甩出去。
其中一枚撞上他肩胛,穿透进去,像扎进纸堆。
他动作一顿,低头看去——铜钱穿体而出,带出的不是血,是一撮灰烬。
他怒吼,扑来。
我又甩出三枚,全数命中胸口。
每一次撞击,他身体就塌陷一分。
第西枚打中咽喉时,他整张脸裂开,皮肉如纸片剥落,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骨架,随即轰然散成飞灰,随风飘尽。
地上只剩一枚铜钱,沾着灰,微微发烫。
我喘着气蹲下,捡起它。
掌心被烫出一圈红痕,但没破皮。
西周静得可怕,连灯笼都不再晃。
远处有几个摊主转过头,却没有靠近。
他们看见了。
我知道不能再站在这里。
刚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墙上多了个印记——不是刻的,也不是画的,是血线在我右臂上延伸出的新痕迹,投影到了石壁上,蜿蜒如藤,终点指向长街深处一座漆黑牌坊。
牌坊下站着一个人影。
瘦,高,穿长衫,手里提着一只方形木盒。
他似乎察觉我在看,缓缓转头。
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因为就在那一瞬,整条街的灯笼同时熄灭。
黑暗吞没一切。
我握紧铜钱,指节发白,站在原地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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