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前舱,肖老头莲花式盘坐,枯瘦的手托着一个暗沉老旧的黄铜水烟壶。
他用镊子从烟仓里夹起一点烟丝轻轻摁进烟锅。
肖父划了根火柴,点在烟锅处,火苗如一点微弱的星子。
肖老头用嘴含住那鹤颈般的吸管,腮帮一吸一松,火苗便骤然明亮起来,又紧跟着暗了下去。
水斗深处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两股灰白的烟雾便从鼻孔里徐徐淌出来。
他微微闭眼,烟雾衬得好似个老神仙。
肖老头睁开眼看向大女婿说道:“贵喜啊,你跟着我学徒也二十几年了,如今一家西口窝在一条破船上,我愧对老朱头的托付啊。”
肖燕的大姑父朱贵喜想起早逝的父母,想起做上门女婿的弟弟,想起17岁就去帮船的儿子,想起自己只有一个舱棚的破木船,顿时红了眼眶。
肖老头接着又对着自己儿子说:“年成啊,兰凤的肚子两个月了。
最近抓得紧,计生办的己经瞄上我们家了。
我打算给你换条水泥船,你带兰凤出去避一避。
顺便也闯荡一番。”
肖父迟疑了下问:“那家里刚买的根基(地皮)怎么办?”
肖老头又吸了一口水烟,轻轻咂了咂嘴说:“先放着吧。”
肖燕的三姑父沈得福睁大眯眯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老丈人。
可肖老头只扫了他一眼又扭头对着大女婿说:“你是我半个儿子,原打算过段时间也给你买个根基,好让你们上岸。
现如今国家也允许私人经营,你如果跟年成一起出去,我就贴你一千块钱,你凑一凑也换条船。
你如果不出去我这钱还贴你起房子。”
朱贵喜感激得看了看肖老头,沉思了片刻。
此时沈得福用胳膊顶了顶自己的姐夫,急忙说:“大姐夫,你快答应啊。”
随即又对肖老头说:“爸,我去,我自己买船,不要你贴钱。”
肖老头肋骨隐隐作痛,怒骂道:“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你去干什么,去江里喂鱼啊!
你不怕我还怕你爷爷从坟里爬出来。”
朱贵喜用手摸了下脸,郑重地说:“爸,我去,把金平和冬梅都带去。
闯一闯,给两个孩子挣份家业。”
肖年成对着自己的大姐夫点点头,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
沈得福急眼了,都不带他,他还怎么仗剑天涯。
他对着肖年成说:“大舅子啊,这么多年我对你那是掏心掏肺,对小燕也是视如己出。”
接着又对朱贵喜说:“大姐夫,我们俩穿开裆裤就认识了,我把你当嫡亲的大哥。
金平大了,我二话不说就把他接回家养着。”
随即扭头对肖老头说:“爸,我对您那是比对我家老头都好啊!
就过年我孝敬您那貂毛帽子,这十里八乡哪个有您体面。”
沈得福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貂”字颤成了第三声。
肖燕边玩边爬从中舱来到前舱,听到三姑父说到“吊毛帽子”猛吸了一口凉气。
肖燕最近除了学习十以内的加减,还在研究男性和女性的区别。
她曾经偷偷学一个小胖墩站着嘘嘘,结果被老妖怪奶奶揍了。
她曾经发现冬梅表姐嘘嘘流血了,结果被妈妈捂着嘴说不能嚷嚷。
肖妈妈自此给好奇宝宝肖燕小朋友普及了男孩女孩的区别,以及成长中的变化和隐私保护。
肖燕认识了一种她还没有长但以后会长的特殊的毛。
她觉得银林表哥也没有长。
过年的时候,银林表哥要喝酒,三姑父说:“滚一边去,毛还没长齐呢,喝什么酒。”
肖燕看了看三姑父稀疏到论根数的头发,觉得三姑父真是个狠人,居然拔吊毛做帽子。
爷爷也是个狠人,居然把吊帽戴在头顶上。
男人的体面真是奇怪。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肖燕挨着爷爷坐下,用手指戳了戳水烟壶上的寿星图。
肖老头盖上烟锅,叹了口气说:“得福,行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天灾难预测,人祸更难防。
你家三代单传,你两个儿子还小,沈老头不会同意的。”
“爸,您就说这家里方方面面的消息是不是我打听的?
这里里外外的稀罕货是不是我搞来的?
我是不会行船,但金平会啊。
我家银林也14啦,半大小子现在就在家里晃荡。
我知道,爸您瞧不上我一首没个正形,这现在有机会出去闯闯,您就给我个机会吧!
是好是赖我自己担着。”
沈得福自我感动得不行。
肖老头努力地想,发现三女婿除了有个好出身,脸白一点,好像没什么优点。
好打听、脸皮厚、小心眼、歪点子多,嘴馋还嘴碎,整一个鬼迷日眼的街溜子形象。
随即就说:“你回去和你家沈老头商量,也和三凤说一说。
他们同意了,我没意见。
年成你和兰凤收拾收拾,贵喜去和大凤商量一下。”
沈得福开心得眉毛飞起,嘴咧到耳根。
朱贵喜和肖年成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肖老头宣布散会。
这一晚上,肖家大部分的人都失眠了。
船中舱,肖老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默默列着很多计划,走南闯北认识的人也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船前舱,肖燕窝躺在冬梅表姐的旁边,掐着手指头,想着一顶帽子要拔多少根吊毛。
她凑到表姐的耳边小声地说:“冬梅姐姐,你知道吗?
爷爷的帽子是用吊毛做的。”
朱冬梅困得不行,“嗯”了一声。
肖燕又问:“拔吊毛疼吗?”
朱冬梅“嗯”了两声。
朱贵喜坐在自家的乌篷船舱里与肖大凤说了自己的决定。
肖大凤看了看这狭小逼仄的船舱犹豫不决。
她想选房子,她做梦都想像几个妹妹一样上岸啊!
朱贵喜说:“爸其实是希望我们去的,你就这么个弟弟,得帮衬着。
爸心里有数呢。
金平是个男孩,晚点结婚没关系。
冬梅不小了,我要给她挣点嫁妆。”
肖大凤想到自己结婚的时候就五块钱的聘礼和五块钱的嫁妆,心都碎了,咬咬牙说:“去,冬梅不能像我一样。”
另一条乌篷船上,肖年成搂着许兰凤细细列着要收拾的物品。
许兰凤是渔家女,从小就跟肖燕的外公到十里八乡的河里捕鱼。
对于船上的生活是经验丰富。
她唯一犹豫的是肖燕跟着自己走还是留给老两口。
肖年成觉得他家的皮猴子太闹腾了,老两口管不住,还是带走的好。
此时,沈家的大瓦房里发生了世纪大战。
沈老头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气得首哼哼,摔了手里的搪瓷缸,扬言要跟这个逆子断绝关系。
沈奶奶抚着胸口淌眼泪。
肖三凤躲在儿子的房里不出来,心里把自己的弟弟一家骂得狗血淋头。
沈得福梗着脖子说:“爸,我这十几年出门也有十次八次了,经验足着呢。
我就想带着银林出去闯一闯。
您不想我老了还活得一事无成吧!
您也不想您孙子天天闲逛,养成个人憎狗嫌的模样吧!
爸,我想为我们老沈家挣个体面。”
沈老头紧皱的眉头渐渐松了下来,问:“你老丈人怎么说?”
沈得福的心随着电灯丝“啪”地一声颤动了一下,笑着说:“我老丈人的意思是现在正是闯的好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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