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灯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高明租住的单身公寓地板上投下一条冰冷、变幻的光带。
房间里异常整洁，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保留着一种近乎军事化的简洁，与窗外那个喧嚣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房间中央，放着一个深绿色、边角有些磨损的军用行李箱。
箱盖上，白色的编号和模糊的单位标识还隐约可见。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一段滚烫的青春和硝烟弥漫的岁月。
高明蹲在行李箱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卡扣。
上面落了一层细灰，仿佛时间在这里也放缓了脚步，变得滞重。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帆布、灰尘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防锈油气味。
“咔哒。”
卡扣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缓缓掀开箱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鲜艳的红色。
那是一件被仔细折叠、用透明保护袋妥善封存的老式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和领花依旧熠熠生辉，仿佛还能折射出昔日荣光。
衣服上方，安静地躺着一个深色的硬壳盒子。
高明拿起那个盒子。
触手冰凉，沉重。
他打开盒盖。
丝绒衬布上，几枚军功章和纪念章静静地排列着。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金属冰冷，绶带却依旧鲜亮。
每一枚，都代表着一场血与火的考验，一次生死边缘的徘徊，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他的指尖逐一划过它们，冰凉的触感下，却仿佛有灼热的温度顺着神经回溯。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气浪将他狠狠掀翻在地，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耳鸣声中，他听到战友嘶哑的呼喊，看到那枚在焦土中依旧反射着惨淡光芒的弹壳……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死亡，也是他获得第一枚实战纪念章的时刻。
——滂沱大雨的热带丛林，泥泞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如同在沼泽中挣扎。
蚊虫疯狂地叮咬着任何暴露的皮肤，高烧和疲惫几乎击垮意志。
但他们小队硬是靠着意志和默契，在极限状态下潜伏了三天三夜，最终完成了那次至关重要的边境侦察任务。
那枚集体三等功的勋章，背后是几乎磨烂的脚掌和相互支撑的体温。
——凌厉的哨声，新兵连冰冷的清晨，单杠上磨破的手掌渗出的血混着铁锈，班长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呵斥……那些看似痛苦的磨砺，如今回想，却铸就了他最初的骨骼与肌肉。
荣誉吗？
当然是。
这些徽章是他用青春、热血，乃至部分生命换来的见证。
它们沉重，光芒内敛，记录着一个战士的忠诚与勇武。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些勋章上停留太久。
他轻轻合上盖子，将它们小心地放到一旁。
这不是他今晚要寻找的重点，也不是他要告别的对象。
他的手指探向箱底，触碰到一些更为柔软、也更为私密的物品。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甚至有些磨损的丛林迷彩作训服。
他拿起它，放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硝烟和鲜血的味道早己被无数次洗涤褪尽，但似乎仍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阳光暴晒后的青草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涩，以及一种……无法名状的、属于旷野和危险的味道。
这是他的第二层皮肤，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日夜。
几张用防水袋仔细封存的照片。
照片己经有些泛黄，边缘卷曲。
上面是几张年轻、黝黑、笑容灿烂的脸庞，勾肩搭背，背景是简陋的营房或是荒芜的训练场。
他的指尖在一个笑容格外明亮、露出两颗虎牙的年轻人脸上停留了很久。
小虎，那个总是在危急关头把最后一口水让给他的战友，最终永远留在了西南边陲的那片雷场里。
笑容凝固成了黑白，温度消散在冰冷的相纸之外。
还有一本厚厚的、页面边缘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野战笔记，一个磨得看不出原色的水壶，甚至还有一小块用布包裹着、来自某个雪域高原的碎石……这些，才是他真正要整理，要告别的。
他一件件地拿起，凝视，感受着它们承载的记忆、情感，以及那种高度紧张、目标明确、生死与共的生存状态。
那种状态，如同烈酒，灼烧喉咙，却让人感到极致的鲜活。
他并非要否定这些荣誉，更非要遗忘那些战友和岁月。
恰恰相反，正因为它们太过沉重，太过鲜明，像一道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才使得退伍后这片看似平静的“正常”生活，显得如此苍白、虚假和令人窒息。
那种状态，是过去的铠甲，也是如今的囚笼。
他不能再穿着这身无形的旧日戎装，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坐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
那是一种撕裂，一种对过去和现在的双重背叛。
高明缓缓地、极其仔细地将这些旧物重新整理好。
军功章盒子放在最上面，然后是作训服、照片、笔记……他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不是在收拾行李，而是在为一位老友整理衣冠，举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最后，他合上了行李箱的盖子。
“咔哒。”
卡扣锁上的声音，同样清晰，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并非抛弃了过去。
那些技能、那些记忆、那些刻入骨髓的纪律与冷静，早己成为他的一部分，将伴随他走向新的征途。
他只是告别了那种依赖于特定环境、特定集体的生存状态。
他卸下的，是一身过去的、己然不合时宜的“戎装”。
他站起身，将行李箱推到床下最深的角落里，如同将一段辉煌的过往妥善封存。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
但高明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在他心中蔓延，那不是空虚，而是如同雪原初霁、风暴止息后的澄澈与宁静。
为过去的自己，画上了句号。
腾出的双手和心灵，才能拥抱那片未知的、广阔的天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本摊开的世界地形图册，落在了那片被浓密绿色覆盖的东南亚雨林区域。
新的“戎装”，将在那里，由自然亲手为他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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