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漫过长安城的屋檐。
沈砚之回到住处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褪去,只在西边的天际留下一片淡淡的绯红。
他的住处是一间不大的宅院,院里种着一棵老石榴树,枝桠在暮色里伸展着,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推开院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书房的灯己经亮了,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
沈砚之脱下沾了雪的靴子,换上软底布鞋,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书桌上摊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半阙《临江仙》,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几分武将的豪迈。
沈砚之认得,那是萧策的字。
他拿起宣纸,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笔画,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回来了?”
萧策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些微的慵懒。
沈砚之走进里间,见萧策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两个酒杯,一壶葡萄酒,还有几碟小菜——酱肉、腌菜、还有一碟刚剥好的栗子。
“不是说酒存着,等我忙完再喝?”
沈砚之在榻边坐下,拿起一个栗子,放进嘴里,栗子的香甜在舌尖弥漫开来。
“左右无事,不如先温着。”
萧策晃了晃酒葫芦,酒液撞击葫芦壁,发出清脆的声响,“韦相找你,到底是什么事?”
沈砚之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那枚和田玉令牌,放在小几上。
玉牌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密”字清晰可见。
萧策的目光落在令牌上,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密探令牌?”
“嗯。”
沈砚之点了点头,将韦执谊的吩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韦相让我去苏州,查私铸铜钱的案子。”
萧策放下酒杯,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背面的梅花纹路,沉默了许久。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还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苏州……”萧策的声音低沉了些,“三年前,我在北境养伤时,曾听人说过,苏州刺史李大人,是个难得的清官。
可这次私铸铜钱的案子,偏偏出在他的辖地。”
沈砚之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我没什么意思。”
萧策将令牌放回桌上,拿起酒壶,给两个酒杯都斟满了酒,“只是觉得,这案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苏州是江南的富庶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一个文弱书生,去了那里,怕是会寸步难行。”
“韦相说,会派一个熟悉刑狱和江湖的人协助我。”
沈砚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酒液带着些微的酸涩,滑入喉咙后,却涌上一股暖意,“而且,我父亲当年在江南任职时,也结识了一些旧部,或许能帮上忙。”
“旧部?”
萧策挑了挑眉,“你父亲沈御史当年因弹劾贪官被贬,那些旧部怕是早就避之不及了,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帮你?”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些担忧,“砚之,这趟浑水,太深了。
要不,你找个理由,推了吧?”
沈砚之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桌上的令牌上,眼神坚定:“我不能推。
私铸铜钱动摇国本,若是查不清,受苦的是百姓。
我父亲一生都在与贪官污吏周旋,我若是退缩了,九泉之下,怕是无颜见他。”
萧策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敬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地放在小几上:“罢了,你既己决定,我便不劝你了。
只是,你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韦相说,案情紧急,让我三日内便出发。
至于何时能回……”沈砚之笑了笑,带着些无奈,“怕是要等查到眉目了。”
“三日内?”
萧策皱起眉头,“这么急?”
“嗯。”
沈砚之点头,“韦相说,私铸的铜钱己经开始在江南流通,若是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萧策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在那里的一张弓。
那是一张牛角弓,弓身泛着暗红色的光泽,显然是用了许多年的。
他拿起一支箭,搭在弦上,对着窗外的夜空虚拉了一下,弓弦发出轻微的嗡鸣。
“这张弓,你带着。”
萧策将弓和一壶箭递给沈砚之,“你虽不善骑射,但关键时刻,或许能用来防身。”
沈砚之看着那把弓,弓身沉甸甸的,带着萧策掌心的温度。
他想起三年前,萧策就是用这把弓,在北境的战场上射落了敌军的旗手。
他摇了摇头:“我带着这个,反倒惹眼。
再说,我一个文官,带弓做什么?”
“让你带,你就带着。”
萧策的语气不容置疑,将弓塞进他手里,“苏州不比长安,鱼龙混杂,多一分防备总是好的。”
他顿了顿,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进沈砚之的袖袋里,“这是我萧家的玉佩,在江南有些地方,或许能用得上。”
沈砚之握着那把弓,指尖触到冰冷的弓弦,心里却暖烘烘的。
他知道,萧策这是担心他。
他点了点头:“好,我带着。”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话渐渐多了起来。
从幼时在国子监的趣事,说到后来各自的经历。
沈砚之说起江南的烟雨,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还有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萧策则说起北境的风沙,战场上的厮杀,还有同袍之间的生死情谊。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幅流动的画。
“对了,”沈砚之忽然想起下午在胡饼铺遇到的那个女子,“我今天在西市,遇到一个叫苏落雁的姑娘,说认识我,还提到了国子监。”
萧策正在剥栗子的手顿了顿:“苏落雁?”
“你认识她?”
沈砚之有些讶异。
萧策摇了摇头:“不认识。
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他想了想,又道,“长安城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你马上要离京了,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轻易相信陌生人。”
“我知道。”
沈砚之点头,“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试探什么。”
“不管她是什么人,你离京前,尽量不要单独出门。”
萧策的语气严肃了些,“若是需要买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替你去。”
沈砚之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谁会盯上我?”
萧策却没笑,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案子牵涉甚广,保不齐有人己经盯上你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了积雪上。
萧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猛地站起身,将沈砚之护在身后,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谁?”
萧策沉声喝道。
院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声依旧。
萧策示意沈砚之待在屋里别动,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一首延伸到巷口,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新雪覆盖了。
“没人。”
萧策皱着眉头,走回屋里,“许是野猫野狗吧。”
沈砚之却觉得有些不安。
那脚印看起来很小,不像是野兽的,倒像是……人的。
而且,那人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看来,真的有人盯上我们了。”
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干涩。
萧策的脸色沉了下来:“看来,这苏州之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枚密探令牌,“这令牌,你贴身收好,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还有,明天我就去给你打点行装,再安排几个可靠的亲兵,跟你一起去苏州。”
“不用了。”
沈砚之摇头,“韦相说,让我暗中调查,人多了反而惹眼。
而且,我一个文官,带着亲兵上路,太扎眼了。”
萧策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那我给你找一个最可靠的向导,熟悉江南的路况,还会些武艺,能保护你的安全。”
“好。”
沈砚之应道。
夜渐渐深了,葡萄酒喝了大半,菜也凉了。
萧策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砚之:“砚之,万事小心。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别逞强,立刻想办法回长安。”
“我知道。”
沈砚之点了点头,“你在长安,也多保重。
北境若是有战事,记得……活着回来。”
萧策笑了笑,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朗:“放心,我这条命硬得很。
等你从苏州回来,我还等着跟你喝庆功酒呢。”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夜色里,玄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沈砚之站在院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书房,沈砚之将那枚密探令牌贴身藏好,又将萧策给的弓和玉佩放进了行囊里。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一片纷乱。
那个神秘的苏落雁,门外的神秘人,还有苏州的案子……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地缠绕住。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了。
他拿起笔,在那张写了半阙《临江仙》的宣纸上,继续写了下去。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长安风雪夜,故友话离情。
此去江南路,何时再相逢?”
写完,他放下笔,看着纸上的诗句,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给那些墨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长安城的夜,寂静而漫长,仿佛在预示着,他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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