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仿佛随时会坠下来。
从民政局那扇庄严的大门走出来时，苏晚晚手里多了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
封面上“结婚证”三个字烫得她指尖发疼。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厉墨琛全程面无表情，效率极高，签字、拍照、盖章，没有任何多余的环节，甚至没有多看苏晚晚一眼。
他们并肩站着拍照时，她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以及摄影师那句“靠近一点，先生笑一下”之后，他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
他自然没有笑。
照片上的两人，一个冷峻如冰雕，一个苍白而眼神空洞，不像新婚夫妇，倒像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陌生人。
劳斯莱斯幻影再次无声地行驶在路上，但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厉氏集团，而是位于城郊、闻名遐迩的厉家半山别墅。
车子驶离喧嚣的市区，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两侧是愈发浓郁的绿意和森严的静谧。
最终，穿过一道气势恢宏的黑色雕花铁门，车子在一片广袤的、如同皇家园林般的庭院中又行驶了几分钟，才在一栋气势磅礴的欧式主建筑前停下。
别墅通体由浅灰色石材砌成，线条冷硬，规模宏大得像一座中世纪城堡。
它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俯瞰着整座城市，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与威严。
“苏小姐，我们到了。”
陆辰逸为她拉开车门。
苏晚晚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潮湿的空气，走下车。
仰望这栋建筑，她感到的不是惊叹，而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
这不是家，这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严谨黑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早己站在门口等候。
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带着长期居于高位者特有的审视感。
“赵伯，这位是苏晚晚小姐。”
陆辰逸介绍道，“苏小姐，这位是别墅的管家，赵启明先生。
日后您在这里的生活起居，都由赵伯负责。”
“赵伯，您好。”
苏晚晚微微颔首，礼貌地问候。
赵伯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般扫过苏晚晚，从她简单的连衣裙到她脚上那双略显陈旧的平底鞋，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公事公办的疏离。
“苏小姐，欢迎。”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刻板而毫无温度，“请随我来，我带您熟悉一下环境，并告知您这里的规矩。”
苏晚晚跟着赵伯走进那扇厚重的、需要指纹识别才能开启的大门。
内部的空间更是大得惊人，挑高的大厅，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冰冷的光。
家具摆设无一不精，无一不贵，却毫无生活气息，像极了博物馆里精心布置的展厅，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厉总喜静，平日若无吩咐，请不要去三楼打扰。”
赵伯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响起，带着回音，“您的活动区域主要在一楼和二楼。
您的卧室在二楼东侧。”
他引着她走上弧形楼梯，来到二楼，推开一扇房门。
“这是您的房间。”
房间很大，带独立的浴室和一个小小的起居角。
装修风格延续了整体的冷色调，灰白为主，宽敞明亮，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和远处的山景。
但同样，这里干净整洁得过分，没有任何多余的私人物品，像一个高级酒店的套房，而非一个“家”。
“厉总习惯七点用早餐，十二点用午餐，晚上七点用晚餐。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请您准时到餐厅。
厉总不喜等人。”
“别墅后方的泳池、健身房、图书馆您可以随意使用，但请注意保持整洁。”
“未经厉总允许，请不要带任何外人进入别墅。”
“您的衣物及日常用品，稍后会有人为您配备齐全。
您之前的行李……”赵伯的目光扫过她带来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语气平淡无波，“可以交由下人处理。”
一条条“规矩”从赵伯口中吐出，冰冷而程序化。
苏晚晚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女主人，更像一个被临时安置在这里、需要遵守无数条款的寄宿者。
交代完毕，赵伯微微欠身：“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午餐时会有人来请您。”
“谢谢赵伯。”
苏晚晚轻声道。
赵伯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苏晚晚一个人。
巨大的安静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将她淹没。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精致却陌生的景色，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攫住了她。
她打开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几本她珍爱的艺术书籍，和一个半旧的素描本。
她把书和素描本拿出来，放在空荡荡的书桌上，又把那几件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廉价衣物，挂进那巨大衣帽间的一个角落里。
她的东西，只占据了这房间微不足道的一小点空间，仿佛随时可以被清理出去。
中午，她准时出现在餐厅。
那张长得可以容纳二十人同时进餐的餐桌上，只在她和主位之间摆放了两副餐具。
厉墨琛没有出现。
一位穿着女佣制服的年轻女孩安静地为她布菜，动作轻巧，目不斜视。
菜肴精致得像艺术品，味道也无懈可击，但苏晚晚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
饭后，她试图在别墅里走走，熟悉环境。
偶尔遇到正在忙碌的佣人，他们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对她行礼，称呼一声“苏小姐”，但那恭敬背后，是清晰的距离感和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
她听到两个在擦拭花瓶的女佣低声交谈：“就是她啊？
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嘘，小声点。
听说家里破产了，是先生花钱……签了协议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些细碎的声音像针一样，轻轻刺着她的耳膜。
她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回到了二楼那个属于她的房间。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别墅内外亮起了灯光，将这座城堡映照得更加璀璨，却也更加冰冷。
厉墨琛依旧没有回来。
苏晚晚站在二楼的走廊尽头，这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别墅的后花园。
夜雨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迅速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花园里精心设计的景观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
雨水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自由。
曾经触手可及的校园、画室、朋友的欢笑，如今都隔着一层冰冷的、名为“契约”和“豪门”的厚重玻璃。
她被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笼子里，为了救父亲，她亲手锁上了笼门。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迷茫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苏晚晚。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走廊的阴影里，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厉墨琛刚刚回来，赵伯正在低声向他汇报今日的事项。
他准备回书房时，无意中瞥见了窗边那个纤细落寞的背影。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侵袭、无所依凭的白色小花，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豪宅的冰冷吞噬。
窗外的雨声和昏暗的光线，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脆弱而易碎的光晕。
厉墨琛的脚步顿住，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看到她抬起手，似乎想触碰窗外那个她无法融入的世界，最终却只能无力地抵在玻璃上。
他以为会看到眼泪，或者怨恨，但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承受着这一切。
和他预想中，似乎有些不同。
厉墨琛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站在阴影里，如同暗夜中的猎手，审视着他的新婚妻子，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一丝超出协议之外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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