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殿偏殿书房比我想象的更为轩敞肃穆。
高大的紫檀木书架首抵穹顶，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淡淡墨香特有的气息，沉静，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几名太监己先将一批箱笼抬了进来，无声地退至门外候着。
与我们同来的两位女官显然有些紧张，手脚都放得极轻，大气不敢出。
领头的太监尖着嗓子低声道：“殿下吩咐了，这些是刚从江南搜罗来的古籍舆图，需得仔细检视，除尘，分类登记造册。
若有破损，需单独列出，交由专人修补。
动作都轻些，殿下偶尔会来此处静阅，若是惊了驾，仔细你们的皮！”
“是。”
我们齐声应了，声音压得极低。
工作琐碎而枯燥。
打开箱笼，取出泛黄或崭新的书册，用软布拂去灰尘，检查虫蛀破损，根据书册内容大致分类，再记录在册。
我刻意选了一个靠近角落、光线尚可的位置，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事。
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飞快地掠过指尖触碰到的每一本书、每一张图。
这些并非普通的闲书杂记，多是各地县志、风物志、水利工程图谱，甚至还有一些边关要塞的粗略舆图。
玄宸让人搜集这些……是想做什么？
了解民生？
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另外两位女官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会用眼神交流一下，依旧不敢出声。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刻躬身，压低声音：“殿下。”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两位女官吓得脸色发白，几乎要跪下去。
我手中的动作也是一顿，随即立刻恢复，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拂拭着一本《江淮水患疏议》书脊上的灰尘，仿佛全然沉浸在手中的事务里，并未被外间动静打扰。
脚步声踏入书房，不疾不徐。
明黄色的袍角映入我低垂的眼帘余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目光似乎扫过书架，也扫过我们这几个伏案忙碌的身影。
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我能感觉到另外两位女官身体微微发抖。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我身侧不远处。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清冷的龙涎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墨味。
他没有看我，而是伸手，从我刚刚整理好的那摞书中，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题字的蓝皮册子。
“这本……”他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是谁整理的？”
那两位女官吓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头埋得极低，不敢言语。
我放下手中的软布，站起身，垂首恭敬回道：“回殿下，是奴婢整理的。”
玄宸这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指尖随意地翻动着那本册子：“哦？
你可知这是何书？”
“奴婢愚钝，”我声音平稳，“此书并无题签，内里所载似是一些杂乱的演算草稿与地理标记，奴婢未能辨识其内容，将其与其他水利书籍放在一处，便暂归于此类。”
我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自己不认识，又解释了归类的理由。
玄宸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演算草稿？
地理标记？
眼光倒是不差。
这是前朝河道总督私下勘测的黄河改道预想图录，虽粗糙，却也有些意思。”
他合上书册，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视：“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目光依旧保持恭顺，不敢与他对视。
“在这里当差，可还习惯？”
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回殿下，习惯。
能為殿下分忧，是奴婢的福分。”
我机械地回答着套话。
“分忧？”
他尾音微扬，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整日与这些故纸堆为伍，不觉枯燥？”
“书中自有乾坤。
奴婢才疏学浅，正好借此机会，多读些书，长些见识。”
我谨慎地回答。
“哦？
想长什么见识？”
他踱近一步，离我更近，那压迫感几乎实质般袭来，“是治国安邦的见识，还是……别的什么？”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险恶。
我心中一凛，立刻垂下头：“奴婢不敢。
奴婢只想做好分内之事，若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些许道理，于愿足矣。”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就在我面前，我能感觉到他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刮过我的头顶、脖颈、肩膀，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耐性。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比前几日，乖巧了不少。”
他忽然将手中那本蓝皮册子扔回我面前的桌案上。
“既然对此类‘演算草稿’有兴趣，这些舆图水利的书，便都由你负责整理校对吧。
每三日，将整理好的目录和摘要，送到正殿偏厅，交给刘公公。”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负手离去。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书房内那令人冻结的压力才骤然消散。
跪在地上的两位女官几乎虚脱，相互搀扶着才站起来，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丝同情——被太子亲自“关照”，在这东宫，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却看着桌上那本蓝皮册子，心中波澜微起。
整理校对……送目录摘要……交到正殿偏厅。
他果然给了我一个更接近核心的理由。
虽然只是接触些皮毛，但比起终日清洗笔砚，这己是巨大的进展。
而且，这意味着我将有合理的理由，定期出现在惊鸿殿正殿附近。
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刘公公”。
那是玄宸的心腹太监之一，掌管着东宫一部分机要文书的传递。
玄宸……你究竟想试探什么？
又想从我这里，看到什么？
从这天起，我的工作内容变了。
我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区域，可以长时间待在惊鸿殿偏殿书房，与那些舆图古籍为伴。
工作量巨大，要求极高，不能有丝毫错漏。
我投入了全部精力。
我不仅仔细整理校对，更是在那些目录和摘要里，暗藏心思。
我会在某些看似平常的记载旁，用极细微、不易察觉的笔触，标注出我的疑问，或者写下一点基于前世记忆的、看似偶然想到的浅见。
比如，在一份关于北方边镇粮草消耗的记录旁，我可能会写“今岁北旱，恐粮价有变，输运或艰”。
又比如，在一张陈旧河道图上，我会标记“此处堤坝似与前年工部报修记录有出入”。
这些“小动作”极其冒险。
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让玄宸看到我的价值，看到我不仅仅是一个“有趣”的玩具，更是一个或许能为他所用的……工具人。
只有展现出利用价值，我才能获得更多的信任，接触到更深的东西。
每隔三日，我会将整理好的文书送到正殿偏厅，交给那位面色白净、眼神精明的刘公公。
刘公公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地接过，从不与我多言半句。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深沉。
我知道，我写下的那些东西，一定到了玄宸手里。
他从未有任何表示，仿佛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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