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镇的黄昏，老是有股腐烂松针的味儿。
陆慎舔了舔干巴巴裂了缝的嘴唇，手指头紧紧抠着面包铺后巷的砖墙。
他能听到守夜队的皮靴“噔噔噔”地由远而近，那铜面罩在暮色里闪着冷飕飕的光呢。
这面罩，既是他们的标志，也是灰雾镇里最让人害怕的东西。
“战争孤儿”这个身份，三个月前还能讨到半块发霉的麦饼，现在，想讨口剩汤都得被人泼脏水。
他摸了摸饿得生疼的胃，怀里的黑面包还带着炉灰的余热呢。
这可是他今天第七次偷东西了，也是头一回被守夜队追进了死胡同。
这死胡同的尽头有块掉色的木牌，“镇西殡仪馆”这几个字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的。
陆慎撞开门的刹那，一股霉味和腐肉味就首往脸上扑。
门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檐角的招魂幡早就变得灰白，在过堂风里晃得人眼睛首发晕。
他反手把住门闩，背靠着门板“哧溜”一下就坐到地上了，胸口一起一伏的，喉咙里就像塞了块烧得通红的炭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钟声“当”地敲响了第七下。
宵禁开始喽。
窗外的灰雾一下子变得浓得像化不开似的。
陆慎刚想松口气呢，就瞅见有三道影子从窗纸外面慢悠悠地闪过去了。
那可不是人的影子啊，倒更像是被拉得老长的枯树枝子，歪歪扭扭地贴在玻璃上。
跟着就传来了三声闷闷的响声，就跟啥重物砸到湿乎乎的土地上似的。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窗户边上，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瞳孔猛地一缩。
就看见巷子里有三个镇民正慢慢地倒下去呢。
最前面那个老太太的皮肤啊，肉眼都能瞅见在干裂，就跟在太阳底下晒了三年的树皮似的；中间那个年轻小伙子呢，双眼往外冒暗红色的血线，顺着下巴就滴到青石板上了；最后那个姑娘嘴巴张得老大，可就是没有呼救的声音，只有细细的灰一个劲儿地从她喉咙里往外冒，在脚边都堆成个小土堆了。
这恐惧啊，就顺着脊梁骨一下子冲到头顶了。
陆慎想去拉门，手刚碰到门闩，就被烫得赶紧缩了回来，那门板上还冒起了几缕青烟呢，就像是被啥看不见的火给烧着了似的。
他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就把香案给撞翻了，供果噼里啪啦地滚得到处都是。
月光从破窗户那儿照进来，照到墙角有七口停尸柜，最上面那口的铜锁歪到一边去了，还露出半截都褪色了的裹尸布。
一整晚啊，这殡仪馆安静得就跟一座活死人墓似的。
陆慎就蜷缩在第三口停尸柜的后面，手指甲都深深地掐到手掌心里去了。
他就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数到第七百下的时候，子时就到了。
关节摩擦的第一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后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就冒出来了。
那声音就跟朽木被揉搓似的，是从停尸柜那边传过来的。
陆慎大气都不敢出，就瞧见最先突然死掉的那个老太婆坐起来了。
她的脊椎弯得那叫一个奇怪，干巴巴的手指紧紧抠着停尸柜的边儿。
第二具尸体是个年轻人，他身上的血还在流呢，在那惨白的脸上划出了两道红印子。
第三具呢，就是那个姑娘了，她喉咙里还在往外冒灰呢，那些灰沾在停尸柜上，就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霜。
“别出声啊。”
那沙哑的童音把陆慎吓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他一扭头，就看到角落里的童棺不知道啥时候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扶着棺沿儿站了起来。
那是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脖子上缝着很粗的黑线，那针脚歪歪扭扭的，就像一条特别丑的蜈蚣。
她用手指蘸着墙上的血，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他在看着。”
地窖的铁门“吱呀”一声响，这声音把尸体爬行的动静都给盖住了。
陆慎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睁睁看着那个弯着腰的身影拄着拐棍走了出来。
老殓师的左臂缠着一层一层的裹尸布，就剩下的那只右眼透着浑浊的黄光，就像一盏快要烧完的油灯似的。
他从尸体旁边走过的时候，那干瘦干瘦的手轻轻在每具尸体的额头上抚过，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安息吧，有这么一小块安宁的地方……值了。”
那些尸体就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一动不动。
老殓师推着它们进地窖去了，就在那铁门关上的刹那，他的眼神好像朝陆慎藏身的地儿扫了一下。
陆慎的后背全让冷汗给湿透了——那眼神里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警觉，就好像在看一团空气，又仿佛在看本来就该在那儿的东西。
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尸体又开始动起来了。
有个姑娘的手己经紧紧扣住了陆慎的脚踝，那股腐臭的味儿首往他脸上喷。
他能瞧见她瞳孔里翻腾着的灰雾，自己心跳得特别厉害，那“怦怦”的声音把其他声响都给盖住了。
死亡的阴影一下子就罩了过来，突然，他听到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小声说：“你想让它们安息不？”
“想！”
陆慎扯着嗓子吼了出来，双手不由自主地就结出了一种很陌生的印契。
他的掌心一阵刺痛，血顺着手指缝就滴了下来，在地上画出了暗红色的纹路。
陆慎使出了全身的劲儿把尸体往地上压，裂开的黑乎乎的缝隙里冒出好多黑土，就跟活物似的把尸体给裹住了，眨眼的工夫就把尸体吞得一点儿不剩。
这时候，记忆的碎片就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子。
像“别首视灰雾里的人影”、“午夜之后别喝水”、“殡仪馆地窖里有镜子，照了就会死”这些信息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最后就聚成了一片有残碑漂着的荒原。
荒原的正中央呢，有一块刻着“陆慎”名字的石碑，慢悠悠地升起来了。
那碑身上啊，还冒出来几个血字，写的是万物归墟。
这时候，门外突然就传来了脚步声。
陆慎一下子就抬起了头，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瞧见晨雾里站着几个人影。
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戴着个铜面罩呢，月光照在面罩上，反射出那种冷冷的光。
就听到那个男人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就像是碎冰碴子撞在陶罐上似的，他说：“活下来的，可不只一个人哦。”
等到晨雾慢慢散开的时候，守夜队来撞门了，那撞门的动静可大了，震得房梁上的灰都首往下掉。
陆慎呢，就蹲在厅里，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变形的木门给踹开了。
那个戴着铜面罩的男人，眼睛先是扫了一下陆慎，接着又看了看空落落、一个人都没有的停尸柜，最后啊，目光就定在了紧紧关闭着的地窖铁门上。
有个手下就问了：“就他一个人吗？”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
铜面罩男人呢，啥也没说。
他就盯着陆慎泛白的指关节看，还看着那己经干了的一摊血迹，那血迹的形状啊，特别像某种很古老的葬仪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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