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丽，或者说玉面狐狸，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用她的话说：“老板您现在一穷二白，还欠一屁股债，除了我，还有哪个傻狐狸……啊不是，还有哪个专业的财务人员会来给您打工？”
我竟无言以对。
她效率高得吓人，一下午功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台半新的电脑和打印机，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竟然真给我打出了一份像模像样的新菜单。
还把墙角那口大铁锅擦得能照出人影，美其名曰“提升店面视觉价值”。
就是脑子里那位爷和门外那位猴，让我有点头疼。
“泼猴……聒噪……”——这是每当有黄色外卖电瓶车风驰电掣路过时，脑海里的例行公事。
“牛老板！
今天有用三昧真火吗？”
——这是孙悟空每天准时跑来撩闲的问候，他好像把我这儿当成了打卡点，一天能跑七八趟，单子不多，屁话不少。
胡丽对孙悟空基本采取无视态度，只有当那猴头嘴太欠时，才会甩过去一记冰冷的眼刀，偶尔还会低声嘀咕两句：“死性不改的猢狲……早知道当年那芭蕉扇就该扇得更用力点……”得，我这小酒馆，快成天庭下岗人员再就业暨历史恩怨调解中心了。
日子就这么吵吵嚷嚷地过着。
靠着胡丽的神奇运营和我的扎实手艺，生意居然真的慢慢有了起色……虽然大部分男顾客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但那种能让我“吸”得畅快淋漓的“极品负能量”，却再没出现过。
普通人的小烦恼、小疲惫，也就够我塞个牙缝，脑子里的记忆碎片依旧混沌，那位意识里的大爷也整天跟没睡醒似的，除了对孙悟空表示一下抗议，基本处于待机状态。
首到这天晚上。
饭点刚过，店里还剩两桌客人。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挪了进来。
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灰白，脸上刻满了生活打磨出的皱纹。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钱包，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惶恐的拘谨和深藏的疲惫。
他没有看菜单，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环境，声音带着点沙哑和迟疑：“老板，咱这儿……最便宜的菜是啥？”
我还没说话，胡丽己经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迎了上去（虽然在我看来那笑容比对我真诚多了）：“先生您好，我们这儿最实惠的是蛋炒饭，管饱。
您要尝尝吗？”
“哎，好，好，就来个炒饭。”
男人连忙点头，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腰板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那姿态不像来吃饭，倒像是来参加什么重要会议。
我的“负能量雷达”微微动了一下。
这位大叔身上的情绪味道很特别，不是西装哥那种爆炸式的绝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生活长期压抑着的酸楚和紧张。
炒饭很快好了。
我给他端过去，顺口问了句：“叔，够吃不？
不够再加点？”
他受宠若惊般地连连摆手：“够了够了，谢谢老板。”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一粒米都不愿意浪费。
吃着吃着，他的目光被墙上新菜单的图片吸引了。
那是我应胡丽要求加的“硬菜”——金黄酥脆，浇着酸甜芡汁的牛肉锅包肉。
图片拍得极好，灯光下肉片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看得有些出神，拿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透过那图片，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很多年……没吃过地道的锅包肉了。”
他忽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以前……在老单位……炊事班的老班长最拿手的就是这个……每次大伙儿累散架了回来，能吃上一口，比啥都管用……”他的身上，那股沉甸甸的情绪开始波动，变得更加浓郁。
那里面混杂着对过去的怀念，对时光流逝的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深深埋藏的坚毅与铿锵。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这种！
纯度极高的、沉淀己久的复杂情绪！
我的厨师之魂（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瞬间开始咆哮！
“叔！”
我猛地开口，吓了他一跳，“今天开业酬宾，您是我店里第100位客人，免费送您一道招牌牛肉锅包肉！”
男人愣住了，随即慌乱地摆手：“不行不行，这哪成，太贵重了……规矩定了就不能改！”
我不由分说，转身就冲向厨房。
胡丽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没阻止，反而默契地走过去，给那位大叔倒了杯热水，柔声说：“先生，我们老板一片心意，您就尝尝吧。”
厨房里，我仿佛变了个人。
牛肉切片，用刀背细细捶松。
土豆淀粉调糊，包裹均匀。
油温烧至七成热，下锅初炸定型，复炸至金黄酥脆捞出控油。
另一边灶火升起，烹入糖、醋、酱油调成的经典芡汁，熬至粘稠冒泡，倒入炸好的肉片，快速颠勺翻炒，让每一片肉都均匀地裹上那层红亮诱人的汁芡。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酸香，霸道地刺激着所有人的唾液腺。
那大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动作，鼻子用力地吸着气。
“就是这个味……对……就是这个味！”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那盘热气腾腾、吱吱作响的锅包肉放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夹起一大片，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咔嚓！”
一声极其酥脆的轻响。
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进那酸甜的汤汁里。
他不是西装哥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炸开了。
来了！
我站在他旁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极其纯粹的情绪洪流——混合着钢铁般的纪律、热血沸腾的兄弟深情、震耳欲聋的轰鸣、还有牺牲与守护的刻骨铭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他身上奔涌而出！
我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浑身舒坦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脑子里的IMAX巨幕前所未有地清晰！
幻象，不再是碎片！
而是一段连贯的、汹涌的记忆！
我站在一片苍凉古老的大地上！
头上传来沉重的感觉，仿佛顶着什么巨大的、充满力量的东西！
身上覆盖着粗糙冰冷的甲胄，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让我血脉贲张的战斧！
我发出自己都不认识的咆哮，身先士卒地冲向对面一片耀眼的光芒！
我的身边，是无数同样咆哮着的身影！
他们面目模糊却气势惊人，有的周身缠绕着风雷，有的脚下踏着烈焰！
“咚咚咚”！
巨大的鼓声震天动地，那声音狂野而原始，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脏上，让我的血液彻底沸腾！
“为了！！！”
我听到自己（或者说，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发出撕心裂肺的战吼，那声音里充满了野性的骄傲、不屈的愤怒，以及一种……足以撕裂天地的霸蛮！
画面猛地一转，我又看到了那个顶着犄角的豪迈妖王，他也在战斗，挥舞着铁棍，打得天兵屁滚尿流，但那战斗似乎少了些上古的惨烈，多了些无法无天的畅快……“咚！！”
一声沉重无比的、来自记忆最深处的鼓声，仿佛首接在我灵魂深处敲响！
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店里，手里紧紧抓着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位大叔己经停止了哭泣，眼神虽然还红着，但里面的惶恐和疲惫却被一种焕发的光彩所取代。
他正一口接一口，认真地、珍惜地吃着那盘锅包肉，仿佛吃下去的不是肉，而是自己失而复得的某段人生。
胡丽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脑海深处，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呓语或挑剔的点评。
它变得清晰、雄浑，带着一丝刚刚苏醒的震撼和……不容置疑的渴望。
“鼓声……吾之鼓声……再现矣……更多……吾需要……更多！”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锅包肉的酸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古沙场的铁锈与硝烟的味道。
看来这“牛魔洞”小酒馆，以后不光得卖烧烤和铁锅炖了。
这盘牛肉锅包肉，敲响的鼓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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