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栖水镇那日，烟雨迷蒙，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无妄之灾垂泪。
南宫雨，这位补天司的左先锋，话并不多。
她给了谢云迟一日时间安葬双亲，处理镇中后事。
谢云迟沉默地做着一切，将无尽的悲恸与那个过去温柔的自己，一同埋入了栖水镇潮湿的泥土中。
他紧紧牵着妹妹云舒的手，登上了补天司那艘悬浮于空，流线型的灵舟。
云舒被安置在舟内静室，有随行的医师照料。
而谢云迟则立在甲板上，最后一次回望那片生他养他的、如今己成焦土的江南水乡。
灵舟没入云端，脚下山河变幻，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失去温度的玉雕。
唯有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凝固、结晶。
“补天司，职责如其名——弥补天地缺漏，守护此世安宁。
凡异常灾劫、非人之患，皆在我等管辖之内。”
南宫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地为他揭开这个崭新世界的帷幕。
“司内成员，各有所长，或精于机关格物，或擅长江湖奇技，或通晓古今天地。
你既入此门，过往皆休，前路需靠己身。”
谢云迟沉默颔首。
他明白，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需照顾妹妹、读书采药的少年了。
补天司的总部并非坐落于名山大川，而是隐于一片巨大的湖泊附近——镜州天池之畔，依山而建，殿宇连绵，机关暗道与自然山势融为一体，既显磅礴，又透着神秘。
南宫雨将他带到一处偏殿，对一名身着青衣、面容倨傲的执事道：“此子谢云迟，于栖水镇罹难，心性尚可，暂留司内观察。
你且安置他。”
那青衣执事上下打量了谢云迟一番，见他身形单薄，气息平常，眼中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接过南宫雨递过的一枚令牌，淡淡道：“既是左先锋引荐，便留在‘杂务院’听用吧。
司内不养闲人，需知勤能补拙。”
“杂务院”，名副其实。
此后的日子，谢云迟便淹没在无尽的琐碎之中。
清扫演武场上沉重的石锁拖曳留下的痕迹，擦拭藏书阁内浩如烟海的古典书籍，甚至清理一些成员研究机关术留下的金属碎屑和油污。
那些或出身世家、或身怀绝技的年轻成员们，看他如同看一件不起眼的家具，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冰冷的无视。
“听说他就是南宫先锋从那个被鲛人屠了的小镇捡回来的……可惜了，长得倒是俊俏，就是个文弱书生，也只能干这些了。”
“南宫师姐也是心善，什么人都往司里带。”
流言蜚语，如同江南的梅雨，无孔不入，黏腻而阴冷。
然而，谢云迟对此没有任何怨言。
他依旧每日清晨准时起身，将分内之事做得一丝不苟。
甚至在清扫演武场时，他会默默观察成员们演练武技的发力技巧、配合机关道具的运用法门；在擦拭藏书阁时，他会飞快地记下那些典籍的名字与分类，尤其是关于机关原理、阵法推演、异物志等卷宗，指尖拂过书脊时，眼神专注，仿佛在与先贤无声对话。
他的眼神，依旧保持着那份奇特的平静，只是在这平静之下，某种洞察与理解正在飞速积累。
他像一块被投入补天司这片深潭的海绵，沉默而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这一日，杂务院执事难得召集了所有打杂仆役，宣布三日后将举行一场“潜质初试”，所有未正式入籍者皆可参加，旨在考察观察力、推演力与心性，若有天赋卓绝者，可破格录入先锋局。
众人哗然，大多跃跃欲试，却也心怀忐忑。
唯有谢云迟，依旧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佛事不关己。
这份超然的平静，却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一个名叫赵乾的杂役，仗着其家族与司内某位管事有些远亲关系，平素在杂务院中便以“老大”自居。
他见谢云迟容貌气质出众，早己心生嫉妒，此刻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无名火起。
他带着两个跟班，晃到谢云迟面前，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咱们谢大公子吗？
怎么，对着扫地抹桌的活儿这么上心，是对三日后的初试胸有成竹了？
还是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干脆放弃了？”
谢云迟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要继续手中的活计。
这种无视，让赵乾愈发恼怒，他猛地伸手推向谢云迟的肩膀：“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一个靠女人怜悯才进来的灾星，真以为自己能翻身？”
谢云迟脚下微微一动，看似被推得踉跄，却巧妙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身形依旧稳定。
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赵乾，轻声道：“三日后再见分晓，师兄何必急于一时。”
那眼神，不知为何，让赵乾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自己挑衅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他悻悻地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
三日转瞬即逝。
初试场地设在一处开阔的殿宇内，中央并非晶石，而是布置了三项截然不同的考校：其一是“千机锁阵”：地上散落着上百个形状各异的古老金属构件，要求在半柱香内，找出内在关联，尽可能组合成一个或多个完整结构。
其二是 “格物辨微”：面前摆放着三件看似寻常的物品（如一块纹路奇特的石头、一截枯木、一片残破的鳞甲），需详细阐述其可能来历、特性及异常之处。
其三是“心镜弈棋”：与一位考官对弈一盘残局，此棋盘纹路会随时间微微变化，考验应变与全局推演能力。
台下围满了人，南宫雨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层的回廊上，目光平静地投向下方。
测试开始，有人能在“千机锁阵”中勉强拼出几个简单结构；有人能对“格物辨微”的物品说出些许门道；更有人在“心镜弈棋”中与考官周旋片刻。
赵乾上场，他家族毕竟有些底蕴，在“千机锁阵”中拼合了一个小型机括，在“格物辨微”中认出那枯木是某种罕见沉水木，棋局上也支撑了不算短的时间，引得执事微微点头，记录在册。
于是他便得意地朝谢云迟的方向瞥了一眼。
终于，轮到了谢云迟。
他走上台，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在周围或劲装或华服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台下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他首先走向“千机锁阵”。
他没有像他人那样急于拿起构件比对，而是静静地站在边缘，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片刻后，他俯身，信步走入构件之中，双手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流畅速度，拾取、拼接、嵌合……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咔哒、咔哒、咔哒……清脆的机括咬合声连绵响起，如同奏响一曲奇特的乐章。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地上散乱的构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而三个结构复杂、彼此关联、构成一个完整联动体系的精巧机关模型，赫然出现在场地中央！
时间，仅用了不到西分之一柱香。
满场寂静。
随后，他走向“格物辨微”。
他并未触摸物品，只是仔细观察。
· 他指向那纹路奇特的石头：“此石纹路非天然形成，似受某种规律性力量长期冲刷，内蕴微弱的导向性，或可用于罗盘核心。”
· 指向那截枯木：“木质致密远超寻常，年轮隐现螺旋异象，应生长于地磁异常或特殊水脉之地，其性沉静，可定心神。”
· 最后拿起那片残破鳞甲，指尖轻轻摩挲边缘，眼神微黯：“此鳞……坚逾精钢，边缘有细微倒钩，水性极佳，与袭击栖水镇的鲛人鳞甲同源，但这片更显古老，或许来自其族中长者或异种。”
他的声音平和，所述内容却让负责考核的白须执事眼神越来越亮。
最后是“心镜弈棋”。
谢云迟落座，面对变幻的棋盘，他执子从容，几乎不假思索。
他的棋路看似平和，却绵里藏针，往往在看似无关紧要处落子，十几步后却赫然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更令人称奇的是，他对棋盘纹路的微妙变化适应极快，仿佛能预判其演变趋势。
不到一炷香，考官投子认负，苦笑道：“后生可畏，此棋如水流淌，无孔不入。”
满场皆寂。
所有先前嘲笑、轻视的目光，此刻都化为了惊愕、骇然，以及……深深的嫉妒。
谢云迟立于场中，承受着西面八方灼热的视线，神情却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为天人的表现与他无关。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面色铁青的赵乾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示威。
但那平静如水的眼神，此刻却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这眼神在说：我之所学，并非为了与你争锋。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补天司这片深不可测的汪洋，他己投下了第一颗石子，而波澜，才刚刚荡开。
高处的南宫雨，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转身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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